从“长安”到“洛阳”:马伯庸配方的复刻与消耗
桂琳
观点提要
《长安十二时辰》的成功让马伯庸小说成为市场所寄予厚望的IP资源,不仅有已经面世的《古董局中局》《风起洛阳》,而且还有更大量的影视作品等待与观众见面,甚至包括综艺、纪录片、网络电影、动画电影、主题酒店、沉浸式剧本杀等多媒介深度开发的马伯庸宇宙建构。但《古董局中局》和《风起洛阳》的诸多问题却让我们看到了马伯庸配方所面临的一些危机。
当前传统文化成为文化市场炙手可热的题材和卖点,一方面与对文化认同和传统价值再确认的文化需求有密切联系,另一方面也是资本逐利催生的产物。马伯庸小说的走红及影视改编热潮,包括目前雄心勃勃的跨媒介马伯庸宇宙建构等,正是这一背景下的产物。但传统文化当代转换的实际操作并不容易,相反是十分艰巨的任务。
相继面世的由马伯庸小说改编的电影《古董局中局》和网剧《风起洛阳》,市场反响都不太理想,正让我们看到了这一过程中所面临的挑战,值得展开严肃讨论。
马伯庸配方:
悬疑推理+历史物料+奇幻想象
与传统的历史题材创作相比,马伯庸的创作属于互联网时代才可能出现的新历史题材类型。
这首先是因为,马伯庸的创作在借鉴和整合不同文化资源上采取的是一种跨时空、跨媒介的互联网拿来主义思路。通过脑洞大开的奇幻想象,他将不同的文化资源进行自由整合。影视、动漫、游戏、文学等都可以被他放入自己的作品之中,形成一种杂糅拼凑的作品形式,读者则可以在其中获得多方面的快感。比如《长安十二时辰》对反恐题材美剧《24小时》的情节结构进行借鉴,其中的波斯王子形象则来自经典电子游戏《波斯王子》的灵感;《古董局中局》则是对丹·布朗曾经畅销一时的小说《达芬奇密码》的学习。
其次,马伯庸作品中对超量信息和历史物料的重视也是互联网思维的产物。在互联网思维中,各种超量信息和冷僻知识的堆砌一点不亚于传统创作关注的情节和人物,甚至可能成为人物和情节的独特标识,还可以进一步吸引读者的追寻与讨论,成为作品魅力的重要组成部分。马伯庸凭借其良好的知识储备,在作品中提供了大量的“物”。《长安十二时辰》中的靖安司和《风起洛阳》中的联昉都在运用大数据查案。《古董局中局》中炫丽的古董文物和神秘的密码设置,《长安十二时辰》和《风起洛阳》中的地方美景、美食、手工艺作品等,都为读者提供了可供赏玩和探索的大量信息和物料。
马伯庸配方的第三个配料是悬疑推理情节。它不仅能够将历史物料和奇幻想象整合到逻辑清晰的故事结构中,而且作为经典类型,也提供了大量的类型资源,带来丰富多样的故事变化可能。在马伯庸作品中,历史物料和奇幻想象能够进入到悬疑推理的内在结构之中,而不仅仅只是作为局部装饰或商业噱头。从历史物料来说,马伯庸配方中的很多历史物料在历史上可以找到真实的对应物,观众对于案件的推理无形之中就多了一个历史资料维度,带来更多的推理乐趣和亦真亦幻的审美感受。从奇幻想象来说,一方面是奇幻想象所借鉴的各种文化资源能够丰富悬疑推理的内容,另一方面历史物料的真实和悬疑推理的逻辑也能矫正奇幻想象可能带来的过度荒诞。由此,马伯庸配方就在历史真实与奇幻想象之间建构起一个经得起推敲的悬疑推理天地,传统文化也润物无声地在马伯庸配方中找到了自己的表达方式。《长安十二时辰》正是这三种配料比较恰切的结合,给观众带来新奇又丰富的审美体验,从而大获成功。
马伯庸宇宙:
《长安十二时辰》的套路还能用多久
《长安》的成功让马伯庸小说成为市场所寄予厚望的IP资源,不仅有已经面世的《古董局中局》《风起洛阳》,而且还有更大量的影视作品等待与观众见面,甚至包括综艺、纪录片、网络电影、动画电影、主题酒店、沉浸式剧本杀等多媒介深度开发的马伯庸宇宙建构。但《古董局中局》和《风起洛阳》的诸多问题却让我们看到了马伯庸配方所面临的一些危机。
悬疑推理、历史物料和奇幻想象三者实际上有着巨大的文化差异性和距离感。如果这些异质元素没能很好地结合,就可能变成相互抵触的内容,从而造成作品的失败。在马伯庸配方中,悬疑推理情节是三个配料中最关键的成分。因为它提供的故事结构是马伯庸配方的根基和土壤,如果这个根基立不住,土壤不够肥沃,历史物料和奇幻想象就没有立足之地和展开空间。从马伯庸的个人能力来看,他对历史物料的把控能力最强,奇幻想象大多借鉴成熟和成功的作品,也还能保持水准,但悬疑推理则是他的最大弱项。在《长安十二时辰》带来的新鲜感消失之后,《古董局中局》中悬疑推理就出现了很多经不起推敲的硬伤,从而让观众完全丧失了推理乐趣,《风起洛阳》中的悬疑推理思路则十分俗套,给人故弄玄虚和寡淡无味的感觉。
而人物形象塑造的问题更大。目前问世的作品中,人物形象已经出现套路化和工具化倾向。如双男主结构一用再用;男主和大反派也几乎都是能力超群又受尽委屈的人物形象,光环太强,同质化严重;女性角色则完全是男主的附庸和崇拜者,毫无个性。《风起洛阳》让观众无法入戏,就是因为剧中所有人物都有工具人特征,为情节推进服务,没有一个人物能够获得观众的共情。而人物塑造恰恰是观众进入影视作品的入口,观众只有觉得人物是可信的,并且能够与人物形成共情,才能建立起与作品的纽带。
成功的有传统文化元素的影视作品,都是首先有坚实的故事结构和让观众可信和共情的人物形象,然后才能考虑将传统文化内容恰切安置于作品之中。比如《千与千寻》将日本民间传说融入千寻的冒险故事,《哪吒之魔童降世》将中国神话故事融入哪吒的成长叙事等。这也让我们看到,传统文化当代转换的关键问题,还是携带传统文化元素的当代作品自身能否具有稳定的质量和品质。
市场对传统文化题材的热情是一柄双刃剑。市场的热捧有可能会催化这类作品的增加,并从中产生优秀的精品。但资本逐利也可能会过度消耗一些本来很好的资源,使其不仅无法健康长大,甚至可能被扼杀。目前所热炒的跨媒介马伯庸宇宙建构,就是商业逐利需求所创造出来的概念,并不一定符合跨媒介故事世界建构的规律。跨媒介故事世界建构强调的是为欣赏者提供一个更加广阔,更可供自由流动玩赏的故事场域,其中多个文本的相关性和共同建构性多于相似性。
跨媒介故事世界的建构自有其规则,比如需要有领军性的核心作品和相关的贯穿性内容,还需要建立起不同故事文本之间的互文性关系等。如果说《长安十二时辰》从其作品质量和市场热度来看,有能力承担起马伯庸故事世界领军作品的话,接下来的作品如何与它构成互文性关系则是马伯庸故事世界建构的重要问题。比如《风起洛阳》,更多是《长安》的复刻版本,其中的情节、人物、场景等都是按照《长安》的配方进行再次制作,但从品质上却比《长安》有很大的下降。这样的作品问世,根本不是跨媒介故事世界的建构思路,实际上还是传统的类型操作思维,即试图将热门作品的成功内容复制以再次获利。这样一来,不仅没能为故事世界带来新鲜元素,而且还会消耗《长安》所积累起来的观众热度,破坏马伯庸配方的观众影响力。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如果马伯庸配方接下来的作品不能解决情节和人物问题,这个配方的魅力就无法真正发挥出来。而且目前资本逐利已经在过度消耗这一IP的观众影响力,对它的健康成长构成威胁。这也为其他传统文化当代转换的项目带来警示,传统文化当代转换的具体操作是复杂艰巨的工作,不仅需要尊重艺术创作的诸多规律,也要防止资本逐利所带来的急功近利,才能产生出真正优秀的作品。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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