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词人笔下的常用稼轩词意象
作者:钱锡生(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
意象是外界的客观物象经过作家主体的情感活动而创造出来的一种艺术形象。传统的婉约派词流连于青楼楚阁、红粉佳人;到了苏轼开始,词更多反映文人士大夫的个人生活和思想情感;而南渡以后的民族苦难,则使词人们直面人生,关心国事,词中的意象出现了很大的变化。辛弃疾就是一个突出的代表,他词中的意象龙腾虎跃、雄奇刚劲,充满了男子汉气概。后代词人们在袭用辛词语汇的同时也大量摘取辛弃疾词中的这些意象,于其间出现了一批接受度极高的经典意象。
一是“闲愁千斛”的意象。辛弃疾在《念奴娇·登建康赏心亭呈史留守致道》中写道:“我来吊古,上危楼、赢得闲愁千斛。”此词是辛弃疾在宋乾道四年(1168)任建康通判时所作,名为吊古实则伤今,一开头就用“千斛”这一量词写出其愁苦之多,“闲愁”则是故作轻松之语,表达了他对国事的深切忧愁。他在《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一词中还写道“闲愁最苦”,表现其精神上的极度苦闷。宋代词人大量师法辛弃疾“闲愁千斛”这一意象,如卫宗武《金缕曲·寿南塘八月生朝》:“今岁户庭殊旧岁,洗尽闲愁千斛。”陈纪《贺新郎·听琵琶》:“顿唤起、闲愁千斛。”徐俯《念奴娇》:“对影三人聊痛饮,一洗闲愁千斛。”杨炎正《水调歌头》:“放眼暮江千顷,中有离愁千斛。”直至清代蒋士铨还在《喜迁莺·题乌程沈萼崖小照图为北涯姬人金氏笔》中云:“堆垛闲愁千斛。”历代词人借助辛词这一意象,表现各种离愁苦闷,化无形为有形,最终表达摆脱这种人生痛苦的希望。
二是“长剑倚天”的意象。这是辛弃疾极为喜欢使用的意象,他在《水调歌头·送杨民瞻》中写道:“长剑倚天谁问,夷甫诸人堪笑,西北有神州。”他又在《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中云:“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这一“长剑倚天”的意象大概出自韩愈的《卢郎中云夫寄示送盘谷子诗两章,歌以和之》“是时新晴天井溢,谁把长剑倚太行”,本是写瀑布,辛弃疾则将之改造,转以表达自己渴望收复北方故土的热切愿望。历代词人大量效仿经稼轩改造后的“长剑倚天”意象,如李曾伯《沁园春·壬寅饯余宣谕入蜀》:“画舸呼风,长剑倚天,壮哉此行。”杨冠卿《水调歌头·次吴斗南登云海亭》:“长剑倚天外,功业镜频看。”廖行之《水调歌头·寿武公望》“平生壮志,凛凛长剑倚天门。”韩元吉《念奴娇·再用韵答韩子师》:“倚天长剑,夜寒光透银阙。”元好问《水调歌头》:“丈夫儿,倚天剑,切云冠。”清人吴藻也很喜欢使用这一意象,他在《金缕曲》中云:“拔长剑,倚天外。”又在《水调歌头》中云:“长剑倚天外,白眼举觞空。”
三是“金戈铁马”的意象。辛弃疾在《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中写道:“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此词是辛弃疾晚年的代表之作,其时他已六十六岁,但他依然通过对历史人物的缅怀,表达其抗金杀敌的决心和意志。这一“金戈铁马”的意象在后人词中也反复出现,如王奕《水调歌头·过鲁港丁家洲,乃德祐渡江之地,有感》中有:“追忆金戈铁马,保以油幢玉垒,熢燧几秋风。”石孝友《渔家傲》中有:“金戈铁马森相向。洗尽尘根磨业障。”杨慎《西江月》中有“妙算龙韬虎略,英雄铁马金戈。”吴伟业《水龙吟·送孙浣心之真定》中有“金戈铁马,神州沈陆,幅巾归里。”曹贞吉《风流子·京口怀古》中有“忆北府参军,寄奴王者,金戈铁马,横据江东。”彭孙遹《沁园春·偶兴和阮亭》中有“叹铁马金戈,几番逐鹿,博游挟筴,一样亡羊。”历代词人多出于表达国仇家恨、故国愁思以及历史沧桑之情的需要而借用稼轩词中的“金戈铁马”意象,全然与辛词遥相呼应,不断增长着词体之沉郁悲壮之气。曹贞吉的《风流子·京口怀古》还沿用了《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的其他句意:“祇今凭吊处,佛狸祠下路,烟树冥濛。为念寻常巷陌,社鼓连空”,不仅进一步扩大着这阕名篇的流传度,也可视作“金戈铁马”意象的一种接受延伸。
四是“烟柳斜阳”的意象。辛弃疾在《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词中云:“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此句虽是以景语作结,但却耐人寻味,表现着他对国家前途的忧虑。后人延用辛词的这一意象,往往即如辛词这般将斜阳之景与愁苦之情紧密联结在一起。如明代叶小鸾《踏莎行·秋景》中云:“断云飞尽碧天长,数枝烟柳斜阳瘦”、明人陈霆《蝶恋花·春暮旅怀,时正德四年也》中云:“城上楼高休遍倚。烟柳斜阳,总是伤心处”、清人周星誉《迈陂塘·下弟南归,谒文之兄沪上,梦西招饮并赋永遇乐词,命雏鬟歌以侑酒,即席写怀》中云:“看烟柳斜阳,尽是愁来处”等即是如此,使得始于稼轩词的“烟柳斜阳”意象逐渐固化成词体写作的一种常规表达手段,最终形成清代文学的重要小传统。
五是“整顿乾坤”的意象。辛弃疾在《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中云:“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在《千秋岁·为金陵史致道留守寿》中云:“从容帷幄去,整顿乾坤了。”这一“整顿乾坤”的意象是从杜甫《洗兵马》诗中的“二三豪俊为时出,整顿乾坤济时了”中借鉴而来,表明了稼轩立志改变现实、重整山河的强烈愿望,对后人有很大的启示作用。后代词人多有借用这一意象,如刘过在《沁园春·寄辛稼轩》中云“平生出处天知,算整顿乾坤终有时”;刘辰翁在《洞仙歌·寿中甫》中云:“早整顿,乾坤事了”;戴复古在《贺新郎·为真玉堂寿》中云:“整顿乾坤济时了”,在《水调歌头·题李季允侍郎鄂州吞云楼》中云:“整顿乾坤手段,指授英雄方略,雅志若为酬。”这些词人同时用“整顿乾坤”的意象表达恢复河山的功业情怀,表现着南宋士人矢志不渝的家国情怀,也使得滥觞于南渡词人、大成于辛弃疾的词中男子汉气概得以强化,词之豪放一体也因此得以最终确立。
这些后世接受度极高的稼轩词意象比较集中地出现在辛弃疾的登高词中,大概每当稼轩登高望远时,家国愁情总是纷至沓来,使他难以为怀,故而总能写出悲壮苍凉的词篇,于婉艳柔媚的词体传统外新翻出这些个性化意象。尽管词体写作在南宋之后发展出许多新貌,但登高临远始终是词体最为常见的写作场合,也是词体较为普遍的文本空间,故而欣赏稼轩人格的历代词人在面对同样的登高临远之时,也就势所难免地与辛弃疾产生强烈共鸣,撷取稼轩词中的这些经典意象,带来了稼轩词接受史上的这番美妙图景。
《光明日报》( 2022年02月14日 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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