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山水园林的“性情”
作者:王忠波
中国园林艺术有两千余年的历史,但直至1951年才成立学科,汪菊渊先生是园林学科的创始人。
汪菊渊先生所著的《吞山怀谷:中国山水园林艺术》以实物、遗址的田野考察为基础,广泛收集古代相关绘图绘画为印证,据历史文献叙述绘制平面想象图及想象透视图为参考,提纲挈领地梳理了中国古代园林的历史发展和艺术传统,是系统、全面书写中国园林史之肇端。
这部书在通史的意义上异常饱满,知识量丰富,极具启发意义。
“达到妙极自然的境界”
初读《吞山怀谷:中国山水园林艺术》(以下简称《吞山怀谷》),读者不免心生疑问,何为山水园林?为何将中国古代园林称之为山水园林?在本书的一开始,汪菊渊先生并没有明确回答问题,而是先把“园林”一词的内涵以一种隐晦的方式交代出来,“灵囿和灵台、灵沼虽然十分原始,却是一个以素朴的自然、山水作为游息生活境域的最初形式”。
作为一部精练小书,《吞山怀谷》是以结构上的清晰而非体例上完备为其优势的,这本书也是建立在他之前的作品《中国古代园林史》的基础上来立论的。在该书的绪论中,汪菊渊先生说:“园林是以一定地块,用科学的和艺术的原则进行创作而形成的一个美的自然和美的生活境域。”汪菊渊先生在两本书的起首部分,均提出了“生活境域”一词,而且这一概念,贯穿于《中国古代园林史》的始终,有时又作“游息生活境域”,更明确地表达了园林作为“游息”之地之意。
在《吞山怀谷》下篇,即山水园林美学的部分,汪菊渊先生也反复强调“生活境域”一词,“中国的园林是以创作山水、自然为生活境域的山水园而著称”“它包括了山、水、泉石、云烟岚霭、树木花草、亭榭楼阁等题材构成的生活境域,但这个境域是以山水为骨干的”“我国传统的园林是以创作的山水为生活境域的……达到妙极自然的境界”。由此可见园林的“生活境域”是一种近乎场景的概念,即现代所谓“空间”与环境,在这一环境中,自然不是主体,人才是主体。
汪菊渊先生在前文所述山水园林的艺术创作不是在空白之地的涂写,而是针对原有的风景,也就是大地及其景物,这个美的自然,既不是素朴的自然,也不是惟妙惟肖地模仿的自然,而是虽由人作、宛自天开,是通过对人化的自然的艺术认识而创作的自然,表现了人对自然美的认识和态度、思想和情感。这个创作的自然,是“为了人们生活、活动于其中的境域……进行布局创作的生活境域”。由此,所谓园林就有了更加丰富的内涵,不仅仅是一种静态的场景,同时也是一种动态的创造过程,园林的本来意义“造园”中“造”的意义至此体现得淋漓尽致。
依据汪菊渊先生的观点,山水园林一词的内涵兴起于周代,作为一个时代的标志则归功于魏晋南北朝,正是这一时代兴起的自然主义审美观使得世家大族纷纷以再现自然、山水为主题,对山水进行营造,形成了地貌、植物、园林建筑相互结合的自然山水园。从魏晋至南朝,这是一个政治上、军事上充满动荡空气的时代,士族们为了避祸,精神取向上开始走入玄学,文学上开始出现玄言诗,至东晋、南朝则出现了山水田园诗,文学作品中大量出现描写自然和胜景,歌颂自然和田园生活的题材。“从山水中得玄趣,托自然以图志”,这一变化对园林的创作,对山、池之筑,产生了很大影响,以山水为主题的园林逐渐成为主流。自此,“这种有山有水,结合植物造景和亭阁楼榭而组成的游息生活境域成为此后历代山水园的蓝本”。
“见景生情才有意味”
什么是好的园林?园林的本质究竟是什么?自有园林这门学科以来,众说纷纭。
有持技术论者,市场上最常见也最受读者欢迎的园林论著即持此种观点,情景交融的庭园变成了画图板上的分析目标,按图索骥寻找最佳视点让游园变成了寻宝游戏,几百年前的造园大家精心营造的庭园遂变得支离破碎。也有持知识论者,将园林化为一个个有着丰富文献资料作为支撑的词条,园林欣赏成了各种或绮丽或清新的文学表达的现实场景。近年来,更有持抽象论者,园林被描述为某种理念“指挥”下的一个个空间形态,看似长篇大论,理念频出,却无视眼中所见,身体所感。
汪菊渊先生对此颇不以为然,但也没有明确反对,而是需要我们自己去他的著作中寻找线索。细读文本,在字里行间还是能够读出其态度的。简而言之,那便是“性情”二字。汪菊渊先生说“中国园林中创作山水的基本原则是要得自然之趣及其性情”,并引明代画家唐志契《绘事微言》,“最要得山水性情。得其性情,使得山环抱起伏之势,如跳,如坐,如俯仰,如挂脚……亦便得水涛浪萦洄之势,如绮如鳞,如怨如怒……”此为下篇“掇山叠石”起首,而掇山叠石正是下篇之精华,素为汪菊渊先生所看重。
叠石在汪菊渊先生的园林世界里占有重要地位,他曾说,园林学科中最难学的是叠山,汪菊渊先生的传人、著名园林史家、园林设计大家孟兆祯自此以假山为其一生的追求。以上述观念为起点进入叠山的世界,可见“性情”二字其分量。因此汪菊渊先生说,“见景生情,才能真有意味”。汪菊渊先生关于“性情”的明确的说法,以笔者浅见,只见于此处,不见于《中国古代园林史》,不知汪菊渊先生在何时开始从造园之人的“性情”入手点评园林之本质。但“性情”二字的提炼极富于灵气,不免让人想起另一位园林史大家童寯先生。童寯《东南园墅》于园林史和园林艺术均有高论,而其最得王澍称赏之处,是其提出“情趣”二字乃是园林之核心,“须记之,情趣在此之重要,远胜技巧与方法”。汪菊渊先生推崇“性情”,不知与童寯先生是否有观念上的相通之处。
“史料原原本本地交给读者”
与形而上意味颇浓且频频发出终极之问的《东南园墅》相比,汪菊渊先生的这本《吞山怀谷》,无论其理论追求,还是语言,均是素朴的,他没有像童寯时时发出“中国园林实为现世之梦幻虚境,臆造之浓缩世界”这样哲人般的疑问,而是立足实际,力争用较明白的语言,讲述园林史的基本知识和如何欣赏园林的要点,而在大关节处,绝不吝惜笔墨,务必讲清。
孟兆祯先生曾有对汪先生治学之路的精彩点评,说汪先生的园林史研究是科学的研究,是“从史出论,汪先生的科学态度反映在他把收集的史料原原本本地交给读者,他有他的观点,你也可以借他提供的史料别有论点”。
汪菊渊先生早年在苏州东吴大学学习化学,后转入金陵大学农学院学习园艺,方始进入园林的世界。因此,汪先生非常注重时代与科学进展对当时园林艺术的影响,这在《吞山怀谷》这样的小书中不甚显眼,但在《中国古代园林史》这一巨著中,则处处能够看到实例。汪先生更重视实地调查,重视文献和绘画作品相互参证,因此,在《中国古代园林史》一书中,汪先生对园林史上的重点个案,如汉上林苑与建章宫,唐绛守居园池,宋寿山艮岳,清西郊圆明园、清漪园(颐和园)、承德避暑山庄等文献或实物资料比较完备的园林,倾注了无数的笔墨,材料之宏富,读者阅读后自可得出结论。而在《吞山怀谷》中,对于中国古代园林史的梳理,不知何故,只有宋之寿山艮岳得到了汪先生的青睐,材料异常丰富,甚至远超清代现存园林。
“精彩的园林启蒙教育课”
我们还是回到《吞山怀谷》这本书本身。综观本书,深入浅出,谈古论今,“我们的思绪跟随着一起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领域,是一次非常生动、精彩的园林启蒙教育课”(孟兆祯语),从知识的传播这一角度来看,这实在是一部容易一窥造园门径的通识性著作。
本书线索极清晰易懂,几乎是按照普通读者学习新知识的节奏来处理全书的结构的。全书分为上、下两篇,上篇自有明确记载的西周“灵囿”“灵台”“灵沼”开始讲起,经秦汉“一池三山”至南北朝自然山水园,经隋唐宫苑变迁,别业山居至宋山水宫苑,直至明清皇家园林和苏浙宅园即文人山水园为止,系统梳理了中国园林史,此书之上篇,可说是一部极简中国古代园林史。从内容来说,叙述的节奏虽然明快,但重点突出,绝不缺少细节,这也是本书与其他通识类图书差异比较大的一点。
本书对每一个时代的园林史叙述均围绕该时代最具代表性的一组园林或一个观念来展开。如秦汉宫苑部分,作者不厌其烦地引述资料来向读者证明自秦始皇至汉武帝时“一池三山”原型之由来,唯恐读者在此处有犹疑之处,事实上,“一池三山”确乎是几乎所有的园林尤其是皇家园林的标配,其象征意味对后世的园林审美观念的影响超过了两千年,至今犹有余韵;而北宋山水宫苑则几乎全部围绕《艮岳记》铺陈,将徽宗朝华美且图像感极强的文字穿插在对园林的想象之中,“穿石出罅,冈连阜属,东西相望,前后相续,左山而右水,沿溪而傍陇,连绵而弥漫,吞山怀谷……”文字下的山水之境宛如眼前之景。
“吞山怀谷”,《道德经》有云“谷得一以盈”,《说文》有云“泉出通川为谷”,谷即两山间流水之道也,因此,谷其意即水,艮岳之气象“吞山怀谷”真可谓气魄雄浑,山与水在此融为一体,读者如入画中,可据此体会到中国皇家叠山最高峰之形貌。
本书下篇重点是中国山水园林的艺术,虽是技术层面的内容,却绝不泛泛,相反内容极为充实。除对园林的布局原则和布局手法有详细的解释以外,叠山、理水、植物均有涉猎,尤以掇山叠石一章知识最为丰富。汪先生用了整整50页11个章节,从高广大山、小山、掇山小品、峰峦山谷、洞府直至理石方式、点石手法、堆石形体甚至选石之道,俱一一详细分解,据笔者所见,当今大众图书市场上,于叠石这一学问,罕有讲得如此深入浅出、清晰明快者。
回溯历史,我们希望找到一种曾经存在过的生活模式,在这一模式中,我们能够看到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人们在这样的模式里,适当地对大地景观施加影响,精神向度上倾向于尊重自然规律,中国山水园林正是中国古人生活中对自然所做的最好的一种妥协。在中国古人的“生活境域”里,山水、自然、园林,是共为一体的,长期以来,人们无论是行动上,还是观念上,都以身处山水园林世界为生活最佳的选择。因此,在这样一个现代社会,园林必将成为弥合人与自然紧张关系的纽带。重拾古典山水园林的世界,对我们意义深远。(王忠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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