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发王制度与西欧中世纪王权的开启
作者:李隆国(北京大学历史学系副教授)
476年,西罗马帝国灭亡。与此同时,内迁诸蛮族在原西部帝国的疆土之内建立起众多蛮族王国。在这些王国之中,法兰克人所建立的墨洛温王朝最为成功。从克洛维(?—511年)到希尔德里克三世(743—751年在位),传承了两个多世纪。古代罗马帝国也流行世袭传承的王朝政治,但是各个王朝普遍延续时间较短、不超过几代人。墨洛温王朝传承长久,此后续接它而出现的各个王朝,统治也多达数个世纪。从君主制的传承而论,似乎西方历史在墨洛温王朝这里转了一个弯。
让君主制传承历史转弯的是墨洛温长发王。最早的相关记载来自于拜占庭帝国史家阿加提亚斯——一位在6世纪60年代的君士坦丁堡(今伊斯坦布尔)创作《历史》的史家。在提及帝国的盟友法兰克人的习俗之时,他说到克洛维的儿子克洛多梅尔在两军阵前被杀。看见他身披的长发,敌人知道杀死了一位国王。一代人之后,墨洛温王朝的都尔主教格雷戈里在其名著《法兰克人史》中也提到了几个著名的长发王故事。其中一则故事似乎续接阿加提亚斯的故事,讲述已故的克洛多梅尔留下的几位小王子的命运。他们被觊觎其疆土的叔叔们所杀害。在被杀的时候,照顾他们的奶奶即克洛维的遗孀克洛提尔德被迫选择是让孙子剪去长发抑或被杀。格雷戈里提供的另一则故事涉及克洛维的重孙克洛多维希死后,人们如何依据他的长发得以确认其遗体。格雷戈里还认为长发王由来已久,“他们按村落和城镇推选出那些出身于本族中头等的,也就是最高贵的家族中披着长发的国王”。经过都尔主教的刻画,墨洛温长发王的形象得以最终确立。如《法兰克人史》的中译者、著名历史学家戚国淦所言:“王室子弟蓄着长发,作为天潢贵胄的特征。”
1653年,克洛维的父亲希尔德里克一世之墓,在比利时的康布雷城被发现。墓中出土了大量精美文物,其中有一枚金质戒指。戒指上雕刻着一位长发披肩的罗马将军头像,其铭文曰:希尔德里克王之印。地下实物与纸上文献互证,长发王变成确凿无疑的历史事实。到18世纪,法国学者普兰在《巴黎札记》之《论法兰克人》中收集了有关长发王的基本史料信息。将当时贵族普遍戴假发的现象折射到早期历史,他甚至推测,法兰克贵族蓄长发的习惯源自墨洛温时代。与普兰不同,德国学者马斯科夫认为蓄长发是所有日耳曼人的古老习俗,不仅法兰克人如此,诸日耳曼族群也是一样。墨洛温王朝之所以与众不同,是因为仅仅只有王族才能蓄长发。
最终长发王被视为一种涉及身体发肤的政治文化类型,代表了典型的日耳曼原始神圣王权。在《中古王权与法律》中,德国学者弗利茨·克尔恩指出,12—13世纪中古西欧王权才从家族王权转向个人王权。在家族王权的历史上,还经历了从日耳曼原始神圣王权向基督教神圣王权的转变,墨洛温王朝被加洛林王朝取代最为鲜明地体现了这一政治变迁。加洛林王朝通过主教和罗马教宗主持的加冕膏立仪式而获得神圣王权,与此相反,墨洛温王室代表的原始日耳曼神圣王权则主要依赖于长发。长发、家族与王权三位一体,维系着墨洛温王权自古以来的神圣性。如法国历史学家瑟诺博斯广为流行的教材《法国史》中所云:墨洛温家族,“有一个神圣的来源,它的标志是这个家族的成员都留着长发;只有这个家族出身的人,才能被法兰克人承认为王”。
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有关长发王的新发现逐渐使得代表日耳曼原始神圣王权的经典理论受到挑战。首先,长发王的长发到底如何独特?儿童的首次削发、女士的削发、教士的削发、各种自由人的蓄发与削发,林林总总都在罗马法典、蛮族法典、历史叙事等各种文本中留下了历史证据。遥远的不列颠岛也以考古成果证明,无论墓主为男性抑或女性,梳子都是最为常见的陪葬品之一。如果长发实属常见,史家们还是相信墨洛温王室的长发具有独特的齐肩发式,而且比普通民众的头发要长一些。阿加提亚斯曾告诉过我们,这种长发与拜占庭人所熟悉的北方蛮族的长发迥异,“与突厥人和阿瓦尔人那不整洁、干枯肮脏且胡乱地打结的长发不同,相反他们反复地用肥皂清洗并仔细梳理”。其次,有些史家援引布迪厄的符号资本理论,认为长发是一种符号资本,墨洛温王室借此维持和传承现有的政治秩序。在构建这一符号资本的过程中,墨洛温王室有意识地参考和借鉴了当时流行的其他文化,例如罗马文化、基督教文化等,构成长发王的多元文化基因。
关于长发王的历史变迁,现存的相关故事几乎全部来自于克洛维去世之后,似乎在这一时期,长发王演变为长发王制度。笔者以为,这一制度的确立,与克洛维的传国计划息息相关。克洛维晚年诛灭同宗诸王之后,在临终前,决定实行分割继承。业已成人、曾与克洛维一道征战天下的长子、前妻之子提乌德里克一世(?—533年)与后妻克洛提尔德的三位年龄尚幼的王子平等地分割王国。分国固然有利于家族男性成员的平等继承,有利于墨洛温家族垄断王位,但也使得家族内部的纷争往往会采取内战的方式。通过长发王制度,可对这一潜在的威胁加以校正,以便保护弱小的王室成员,免遭强横的叔伯兄长们的欺凌,消解分割继承制度潜在的内战危险。
关于长发王制度,阿加提亚斯推崇备至。看惯了拜占庭皇帝独揽大权、厌恶宫闱之内的血腥仇杀,阿加提亚斯对墨洛温分国与长发王相结合的混合制度羡慕不已,视之为理想的王国传承制度,藉此可以实现权力的和平分享。一代人之后的都尔主教格雷戈里对诸王相争的现实深恶痛绝。7世纪中叶之后,随着王室力量的衰落,旨在确保王位传承的长发王制度有利于维持王名不坠,使得墨洛温王室在有名无实的情形下,仍然得以延续一个世纪。
从历史的长程观之,自3世纪后期罗马帝国不得不开启分割帝国的历史进程,如何在分享权力的过程中实现家族政治的长期传承与政治和平,便成为重大的政治现实问题。阿加提亚斯羡慕墨洛温王室的权力分享机制,虽然不能也必然不会道尽历史真相,但是,长发王制度确实代表了这一历史进程中的重要制度创新,为弱小的王室成员提供保护,使得墨洛温王朝在欧洲历史上破天荒地延续了两百余年。通过“禅让”而继立的加洛林王室,也继续推行分国制度并续有创作。他们一方面引入合法婚姻制度以限定王位继承人,另一方面严禁未经合法审判杀害王室成员,从而改进了王室家族权力的分享机制,有利于和平稳定地传承政治权力。追溯拉丁欧洲分而和平的王权传承机制,不可忽略从长发王到长发王制度的历史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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