爨碑的闪回
一
时光无形却锋刃凌厉,轻舞之间,便于无声中将世事人生消磨得七零八落。来云南五十年一晃而过,转眼老去。孰知初来云南见过的那块碑石,虽经千年风雨阅世无数,倒依旧年轻,巍巍立于人世——我说的是那块爨碑,小爨,爨宝子碑。
世界大到难以想象。冥冥中与一人一地一物有无相识的机缘,谁能预料?心仪多年至死缘悭一面者有之,眼睁睁错过失之交臂者有之,金风玉露一相逢从此天人两隔者有之,“梦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者有之,而一朝相识便与之淡淡相处牵挂终生者,亦有之。快乐与忧伤,尽皆生活的密谋。如我,近五十年岁月,虽非朝朝暮暮,竟得以三次拜访俗称“小爨”的爨宝子碑——相比那些慕名此碑却终生不得一见者,怎么都是运气与缘分。
如此,小爨于我,已不纯是一块刻有汉字的石头,而是一个老友了。
二
五十年前,一叶扁舟从楚地顺长江而下,再坐上刚刚通车的火车到云南时,孤零零的昆明火车站,尚被大片田野包围着,满脸怆然如同遗孤。更仓惶的,是茫然不知未来究竟在何方。一周时日在揪心的等待中逝去,一个陌生地名骤然扑到了面前:曲靖。
此前的云南于我已是天边,曲靖似还在天外。于是再次搭乘一趟慢车,向着与来时相反的方向,去曲靖。一路想象曲靖的模样,终于到了,眼前是座比昆明火车站更显孤凄的简陋站房,曲靖城则还在四五公里外的云深不知处。
又一次等待,等待又一次分配。听说我真能去的,无非一个比曲靖更僻远的地方,日后也许连再到曲靖也是奢望?无所事事中,问一位早我两年来此的上海大学生,曲靖有无好看好玩的去处,回说是什么都没有——两条小街,十分钟便可从头走到尾。问该怎么去,他说走路,或坐马车。我选择了走路,省钱,临出门他又叫住我说,对了,有块碑你可以去看看。一块碑?对,爨宝子碑。他以手为笔在灰扑扑的桌面上,画出了那个“爨”字。爨,他说,是个古老姓氏,爨宝子是个人,官至将军,生卒年代相当于中原的两晋,这些都无关紧要,倒是那碑上的字刻得不错。
走路前往。荒野杳寂。尘土飞扬。随口问过几个路人,倒找到了。那碑很随意地立于曲靖一中校园,一个简陋的风雨亭,四周空空荡荡。秋日午后,斜阳枯黄,爨宝子碑落寞亦自在,可惜我并不了然碑上那些刀劈斧凿般的文字的价值——除了幼时作为功课描过几天红,我对整个汉字书写史几乎一无所知。那碑够大,够巍然,于我却仍是无明。
三
年轻的好处,在有的是了无深意的激情。原只为打发时光随便去看看玩玩。默然凝视间,却隐隐觉出它正以它低调的华丽尊严,鄙视我的无知。那是以它的简洁素朴呈现出来的。一块碑高大如此,却并无繁复装饰。一千多年前边地古爨人的智慧,让人震慑折服。它素简如初,何需繁复?是了,素简是通行中国的古老美学,春秋、两晋、汉唐,《诗经》《史记》《汉书》,都是素简的。花哨繁复是后来的事,时至今日,每天,我们都会遭遇海量的新名词新术语,不知来处,如从天降,生硬,干涩,从没在文明的泥土中自然生长过。文字与语言的灾难,亦是文明的灾难。
一方那样的碑,原先与我全然无关。身在荆楚,我不知有“爨”。在遥远的长江边家乡小城,我只知道一个叫“乌龟碑”的地名,碑和龟早已不存,那方碑只是个没有内容的传说。爨碑不是。它突然出现在我眼前——突然缘于我的冒昧与无知。
回去后我问那个老大学生,你练书法吗?他说不,就喜欢点旧东西,老东西。那你怎么知道那块碑?他说是听人讲的——民间传说,那碑的发现,是当地一官员见家里食用的豆腐上有字迹,寻迹而去找到的——其实,一件旧东西、老东西,时间久了,便已成了神明。想象那些印有爨字的豆腐如传单一般撒遍曲靖乡野,倒也有趣。
与爨宝子碑的初识到此戛然而止。后来我会偶尔想起那块石碑,像想起一个相忘于江湖的友人。所谓的碑,作为石艺、书法、篆刻等艺术的集大成者,无非一块刻上文字画图,以纪念某项事业、功勋或作为标记的石头,初意实为让其所记人事万古流传,但最终流传下来的,倒是那块石头,以及石头上的文字和画图。真与那块巨石相知相亲的,不是碑石文字记叙的人事,倒是隐身于历史暗处的石匠,及碑文的书写者与篆刻者。他们从不在石碑上留名,却以无形留在了碑上。如今想来,当初面对那种无形无明,我怎么会思绪浩然?如今方知,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广场上两方巨大的方尖碑如此,巴黎的埃菲尔铁塔亦是如此。林徽因的侄女、美籍华裔建筑师林璎21岁时设计的越战纪念碑,最终也成了她本人的纪念碑。头一次见到的爨宝子碑,告诉我的就是那块碑本身,镌文及所记人事,看了一眼,仍不了了之。无明。
四
在离那块碑一个多小时车程的铁路小站工区,我一待数年。工余得闲,跟着工友四处瞎逛。某日在车站附近一个小村子里,偶遇一个邋遢无行的乡人。喝酒聊天,聊着聊着,他便聊起了小爨。我大吃一惊,断定他或是个隐士。十多年后,当我尝试把爨碑和那隐士般的老头请进文字时,又去看过一次小爨。初识时的些许感慨已风消云散,那次我在意的,是它的来龙去脉,方知其全称为“晋故振威将军建宁太守爨府君墓碑”,东晋安帝乙巳年(公元405年)刻,用笔结体与《中岳嵩高灵庙碑》极相似,在隶楷之间,康有为评其:“端朴若古佛之容”,“朴厚古茂,奇姿百出”,“已冠古今”。堪称东晋碑版书法中的明珠星辰。自1778年出土于云南南宁即今曲靖市后,即为世所重。碑之正文计13行,每行30字,后列官职题名13行,每行4字。
其时我已听说,在云南,无数人正以爨碑为帖,研习书艺。他们醉心的,是碑上那不知出于何人之手的字。镌刻着那些字的石碑,已然成了他们的神明。
五
五十年后,又是秋日,再去曲靖。面对爨碑,感觉如野石上的枯苔遇雨复活。以为爨碑于我已不再是无明,然日新月异的曲靖已变得我无从辨认。欢喜又心疼。记得当年有一次我路过曲靖车站,一列运送上海知青的客车刚好停在站上。一个知青迎面走来问我:进城坐哪趟公交车?我说哪趟都可以。他说你什么意思?我说没什么意思,没有公交,只有马车。现在我跟那个知青一样,休说公交车,连东南西北都分辨不清。
那里已不是一所学校,成了一个爨碑园,如同当今所有的园林,林木整齐干净,建筑焕然一新。简陋的风雨亭早已不知去向,面前是一座四周封围得严丝合缝的碑阁。我心有恐惧焉:小爨变成什么模样了呢?给古建刷上通红油漆的事屡有发生。雕花门终于打开。万幸那样的油漆只刷在碑阁的廊柱门窗上,没让小爨变成个古怪的大花脸。
面对它我依然如对神明。它当然只是一块石头,一块一千多年前被打凿出来,刻了几百个爨体字的石头,往早里说,也只是一块上千万年前已存在于世的石头。一块那样的石头,粗砺,笨拙,沉重,左下角略有残损,暗示着它历经的苦难。而碑外不知何时出现的那个油漆通红的碑阁,仍让爨碑陷于无明。原意或是要保护那块碑,可惜那风格形制与爨宝子碑完全不搭界。逼窄的空间,俗气的装饰,外加几道钢箍,让人难受得紧。那当然不只是曲靖之错。时代浅薄。世界浅薄。我们浅薄。相比于爨宝子碑们,那样的园、阁、亭、楼,宽而无当的马路,怪模怪样的城楼,各式星级酒店,各种洋盘的住宅区,都太幼稚太浅薄!我和小爨一起迷失在那样光滑的“新”里。建筑学家黑川纪章就说:“建筑是一本历史书,我们在城市中漫步,阅读它的历史。把古代建筑遗留下来,才便于阅读这个城市,如果旧建筑都拆光了,那我们就读不懂了,就觉得没有读头,这座城市就索然无味了。”刻制爨宝子碑的艺术家如果还在,眼见那块石碑被关在那里,会不会气得唾咳成血?
这次我请人给我跟小爨拍了张合影。不是要跟那个碑阁合影,不是要跟爨宝子合影,是要跟那位工匠那位书写者篆刻者合影。可能是一个人,或许多人。他们就在那里。我知道。隔着一千多年时光,我知道我身边站着许多人,宽袍博带头冠高耸,穿着晋朝的衣服。别处已碰不到他们。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姓爨,一个南中大姓。虽说那些石匠的名字一个都没留下,但他们的生命已嵌进石头的纹络,嵌进碑上一笔一画的凿刻之中。
可怜的是我们。
六
五十年一晃而过,小爨依然。我们呢,看似生活平静,亦日渐富足。当年在曲靖百无聊赖的日子已一去不返。初次见识的边地文明,让我此后一直怀着虔诚之心,怀想黯然与落寞中的微光。可真能心安理得了吗?我们的内心,仍一直处于某种紧张不安之中。一种看不见却能感受得到的不安。像来自天空深处,或某种华丽如丝绒的幽暗。拆迁,重建,保护……我们似乎做了很多,但真关乎它本身的,却又少得可怜。我说的是一种氛围,一种精神环境,一种从根子上对那种文明的敬重。那无关园林,无关廊柱,无关碑阁,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虔诚。君不见,不时地,我们还会受到一些惊吓。幸好爨碑依然平静,默然相对世事风云。十多个世纪过去,爨碑比一块普通的石头更加平静。它不应只是一处地方文化的装饰点缀,倒是我们不可稍有忘怀的生命原初。从哪里来,向哪里去,我们或该不时地回头看看它,想想一路走到今天,丢失了些什么,承续了些什么。
——时光无形却锋刃凌厉,轻舞几下,便会于无声之中,把世事人生消磨得七零八落。在世间兜了一圈,我们自以为成就了些什么,其实也就白白耗费了几十年光阴,转眼我们都已老去。生命落荒而逃,而那块爨碑倒依旧年轻。那石头是大地的纸张,是大地留给我们的信札,须细读慢品深味——千万别等到了天堂门口,才想起去探究一个老友的内心。(汤世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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