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死亡以“生之解答”
◎信誉
《群星之悲》是宫本辉的第三部短篇小说集,共收录七篇作品。当时,刚获芥川奖的宫本因肺结核而歇笔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因病而不得不暂时放下刚刚开始的文学事业——这对一位方得文坛认可、准备重写《道顿堀川》以完成“河流三部曲”的作家来说无疑是一次挫折。刚住院时,他“整日隔着病房的窗子看天,看云,看路上的人。书没有读,电视也几乎不看,只是被空寂、焦躁、倦怠以及某种安宁的感觉所包围着。”(《河流三部曲的完结》)
对生与死的体悟
在这样的状态下,人很容易在空闲的时间中产生一种安静的不安。身处病房的宫本每天亲眼目睹着死亡、疾病和别离,身为作家的他当然希望把这种体验对象化,并将之转换成一种观察人生的视角。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群星之悲》的七篇作品中有五篇涉及死亡,而余下的篇目则是在讨论人的生存状态——可以说,宫本在自己病愈后的这部作品中集中阐发了自己对生与死的体悟,同时也用患病经验给自己的文学生涯增添了一个关键的注脚。
同名篇《群星之悲》中的死亡是两位青年的早夭,《北病楼》《不良马场》中是肺结核病友的死,《蝶》是理发店老板的失踪,《小旗》则是写父亲的离世。这种对死亡的执着就像《群星之悲》中的主人公志水的行为一样。在有吉去世后,他“被某种新的热情驱使,越发沉溺在小说里。这种新的热情,就是想要了解过去那些已经不在人世的众多作家在活着的时候到底想要写下些什么”。不过,与其说这是对死亡意义的追寻,不如说是作家想打通生与死的壁障,让生者与死者之间建立起某种精神性的联系。他将视野投向了“宇宙”这一暗示着自然规律的意象,力求在一种宏大的尺度下消解生与死之间的距离。这是在疾病状态下体味死亡的宫本辉的选择,也是他面对这一宏大问题时给出的“生之解答”。
不近人情般的“喜悦”
给我们暗示的是《北病楼》一篇。当主人公被通知病情好转的时候,他“喜不自胜”,甚至当得知病友栗山已告不治而自己“还要继续过这种无言的孤独生活”以后,“竟然有一种无法抑制的喜悦”。
这似乎不近人情般的“喜悦”之中其实存在着多重意义。对于人物来说,重新找回病愈的希望自然是令人欣喜的。而在文本意义上,对于那栋预制板房的北病楼以及“从天空到麻雀,再到屋顶和院子里的花草”而言,它们本就是宇宙秩序的一个组成部分。
秩序必须要有生死、有代谢,它不以人的寄望为转移——如果曾住在北病楼乃至《群星之悲》《小旗》《不良马场》中的医院里的所有病人都恢复了健康,当然是皆大欢喜的事情。但这样一来,从宇宙到群星再到赛马场上的所有事件都将成为一个虚幻的图景。对于一个卧病在床的人来说,恐怕生活在幻境中要比真实的死亡更加可怕吧。在这个尺度上,栗山的生命即将终结就是《北病栋》主人公一定会恢复健康的预兆。更何况栗山的老、病、死本就伴随着新生(“医生说不生育会比较好,但我总是想着要生要生,果然,孩子出生一年后就复发了”)。
对于成为“宇宙精力”的一部分的北病楼而言,对于“略略窥见”(《群星之悲》结尾部分)这种“宇宙”的主人公来说,那只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却总能避开水滴的飞虫才是真正徘徊在生死之外的秩序的代言。把生命寄托给外在秩序时,人往往会沮丧和消极,但同时伴随着的那种轻松感又一定会给人带来欢愉。《北病楼》的主人公在一生一死之间终于领会到了“宇宙的精力”的真正含义,于是一种按捺不住的喜悦破开了那种“被压碎”的孤独感。这恐怕正是从《不良马场》到《群星之悲》再到《北病楼》的一条隐蔽的逻辑。
黏稠而乏味的生活图景
致力于探讨“生之幸福”的宫本往往不愿让死亡作为一种纯然消极的意象出现在小说中。他笔下的死亡常常与生命成对出现,或者说,他总是希望旧的死亡与丧失能够像“祓除了附身的鬼魂一样”(《不良马场》)带来新生。另一方面,他对“生”的态度也十分微妙。在宫本看来,仅仅作为“死”的反义词的“生”还不足以称为“生”。他捕捉了许多黏稠而乏味、枯燥又无奈的生活图景并将之呈现在小说中,从而提醒我们,那种不断丧失着可能性的生存状态并不是真正的“生”。例如《卖西瓜的卡车》中的那位“平凡人”土屋,他一直对未来和远方充满幻想般的期待,“希望用自己的钱去自由地旅行”。而正是在这个逻辑上,希望逃离日常、陶醉在海边那种“甘美的、天马行空的幻想”的土屋与那名为了偷情、专程在盛夏从舞鹤开车过来卖西瓜的男子的行为有着共同的本质。然而,对于土屋这位公务员职场新人来说,“只要你能按部就班地完成每天的工作,那么一辈子都不会丢掉饭碗,而且完全可以提前知道自己五六十年后的工资金额和奖金的算法。不仅如此,连退休后的养老金数额也能算出来”——同事植草就是这种枯燥生活的典型代表。
这样的现实不断提醒土屋,他对未来的浪漫期待在推销毛衣的植草和不会再来的男子身上渐渐消解了。最后只有女人的屋灯在田野的那一头朦胧地亮着,似乎在象征着人生的可能性不再触手可及。
《蝶》中那位卖了八年汽车的主人公同样为此所苦:“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样一成不变地过日子嘛。鱼店每天就是卖鱼,理发店不也是每天给人理发吗?”而当他得知理发店店主“能够把工作和其他事情彻底丢在一边、随心地出外寻找蝴蝶”时,他发现:“这种想法给疲于推销汽车的我注入了生命力。不知为何,我也有一种重生的感觉。”店主的“生”与主人公及津久田的生存状态立即产生了鲜明的对照,而正因为此,“蝴蝶标本会飞”就只有那些仍然拥有着无限可能性的小孩子才看见过。
《火》一篇中的古屋则是为了让自己从难以治愈的鼻窦炎中摆脱出来,做出了一系列的古怪行为。重要的是,主人公启一也渐渐被他的怪诞行为感染,萌生了划火柴的冲动——那种摆脱乏味、黏腻的日常生活的冲动不仅表现在土屋这个中年人身上,似乎也在少年启一那里出现了预兆:“男人面前那划亮的火柴的火,离启一这里只有一步之遥,时明时灭着。”
为“死与生”祛魅
也许我们可以用“生亦何欢,死亦何惧”这句话来概括《群星之悲》中的七篇小说。死与生之间存在着以光年计的漫长距离,但它们又并非遥不可及。在“宇宙”的尺度下,生之苦、病之忧、死之惧本无区别,唯有死亡与新生的一体两面和难以摆脱的平凡生活才是生命的常态。不过,当病愈的宫本同时为“死与生”祛魅以后,他仍然希望人们的生命永远拥有无限可能——能够去“很北的北方看海”,能够“随心地出外寻找蝴蝶”,能够在“被搞得心烦的时候”找到属于自己的那团“火”和那面“赳赳地翻飞着的小旗”。正如《卖西瓜的卡车》中所说,只有广阔的大海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那个瞬间,人的心中才会涌起那种难以想象的勇气,才能体会到生之幸福。
大概我们都能在《群星之悲》的七篇故事里看到似曾相识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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