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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而隐秘的父爱

发布时间:2023-05-19 14:23:00来源: 北京青年报

  ◎李勤余

  几乎没有事先的宣传和预热,《漫长的季节》的热播完全依靠网友和观众的口碑。尽管也有网友给出差评,比如剧情推进“过慢”或者范伟的角色塑造与过往的电视剧比较雷同,但本剧无可挑剔的质感注定会让我们难以忘怀,回味良久。

  也有多条时间线,也在追寻悬案的真相,但因为有了班宇的存在,《漫长的季节》完全不同于《尘封十三载》《他是谁》等作品,甚至和导演前作《隐秘的角落》也有着天壤之别。这是一部废墟式的电视剧,不是面向过去,而是面向过去的“残余”。王响的生活里充斥着过去留下的残垣断柱,完整的生活注定已经逝去;但尽管只剩下孤零零的残垣断柱,那些逝去的却又依然存在。在这对矛盾中,包含着理解本剧的奥秘。

  流动的世界

  我们不妨从“水”的意象开始说起。水在班宇的小说中往往喻指着难以把握的力量,比如《梯形夕阳》里传说中的洪水,在1997年这个下岗的年份来临。在《漫长的季节》里,水更象征着无法预测的命运。王阳与沈墨的相恋是《泰坦尼克号》的镜像,王阳在水中的殒命既是杰克与罗丝爱情故事的重演,也是王响人生悲剧的起点。毋宁说,水是对生活失序之后坠落的恐惧,水也是人物恐惧感的物质赋形。

  这种恐惧感不只出现在班宇的小说里,双雪涛的《平原上的摩西》、郑执的《生吞》的叙事时间都如水流一般走向混乱、难以琢磨。东北的“陈旧”故事里总有沉甸甸的时光分量。国企改革、下岗大潮、商品经济,让王响们在时代的狭路中逡巡穿梭,艰难生存。而龚彪们看似玩世不恭的人生态度里,则铺满了迷茫与荒乱。未来,从来不是一个清晰的图景。

  如果马德胜收到了王响的信息,王阳的命运或许会被改变,他也还能在刑警的位置上发光发热;如果龚彪不是意外发现了妻子出轨的事实,或许作为上世纪90年代大学生的他,不至于如此穷困潦倒;同样,如果王响没有为龚彪出头,他的名字本已在下岗名单之外。

  是充满不确定性的时代环境造就了剧中的三兄弟,也造就了班宇最关心的父辈:他们焦虑、迷醉、狂乱、忧郁、躁动,但又能故作坦然地面对生活,甚至表现出无所畏惧的姿态。与其说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消极抵抗,不如说这是一种不愿妥协的无声控诉。

  这也是为什么《漫长的季节》要反复穿梭在2016年、1998年和1997年——在更为复杂的时代互动,可以生成对生活的更具体感知。我们不难发现,本剧热衷于把彼时彼地的语境与人物的当下语境进行特定的连接。比如,将王响对待王阳和王北的不同态度在不同时间线中形成对照。这样做的目的就是在反思中生成对历史和生活的新感知——如果王响当年就能像对待王北一样去理解、感受王阳的所思所想,一切会不会变得不一样?或许可以说,正是本剧中那个流动的世界让我们对王响们的底层生命经验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父亲的形象

  本剧中的碎尸案发端于“水”,“水”又是王响、龚彪等人通往真相的渠道。班宇曾写道,或许在单数之间,我们也应寻求一个双数:在小说与小说的背面,在人和人的反面,在风中的帆与水里的帆之间,找寻一座桅杆的幻视。“水”的倒影里,正是我们熟悉又陌生的父亲形象。

  如果说商品社会塑造的“正常人”,是市场的人格投影,理性、冷漠而精于计算; 那么作为父辈的王响和龚彪,则是标准的“畸形人”,他们充满理想却不合时宜,被视为疯子或废人。但对于父辈在生活中的失败、失意、失落,本剧没有止于感伤,而是以影像的方式,让我们重新认识他们,也为这群时代浪潮里的牺牲品追索正义。

  班宇小说《盘锦豹子》里的父亲孙旭庭虽有“盘锦豹子”这样凶猛的绰号,在生活中却是唯唯诺诺、委曲求全。直到结尾处,孙旭庭那咆哮疯狂、情绪迸发的时刻,才将他此前的萎靡神态统统照亮,让我们明白他绝非窝囊之人,长久以来的种种表现,不过是因为他太过在乎他的家庭。

  读懂班宇,也就读懂了本剧中的父亲形象。在国营老厂桦钢摇摇欲坠之时,已经在下岗边缘的王响依然一心为公,毅然阻止邢建春倒卖国有资产;因为看到妻子丽茹久违的笑容,龚彪忍住内心的不舍,决定和她离婚,只因为他爱她;明知道狠揍沈栋梁会造成严重后果,马德胜还是要为可怜的沈墨出一口恶气,甚至为此断送了前程。

  恰恰是那个严厉苛责的父亲形象在残酷的社会现实中坍塌的时刻,才是父子情深的时刻。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在本剧所塑造的父亲形象中,最为动人的正是那些社会意义上的失败者。

  父辈们的爱那么隐秘,那么内敛,以至于无人了解。当本剧的故事在三条时间线之间来回跳跃,我们才看到了一个个完整的父辈,看到了他们隐藏在不靠谱表象下的正义感、闪光点,彻底地理解了他们,并与之紧紧拥抱在一起。《漫长的季节》精准地拍出了东方式的父爱,那是一种持久隐忍又相当惊人的感情。

  救赎的希望

  有网友评论,王响在本剧的结尾处可能已经死去,那个开放式的结局可能只是幻想。抱有这种观点的朋友,或许对班宇还缺乏一定的了解。

  还是从“水”说起。班宇小说《冬泳》的结尾,“我”走进了水中,想起回荡在耳边的求救声,也见到了女友死去的父亲。最终,“我赤裸着身体,浮出水面,望向来路”,这意味着“我”最终从水中“复活”。而“复活”就来自于对过去创伤的回望。

  经历丧子、丧偶的王响倒卧在轨道上,但一声孩子的啼哭将他从地狱里拉了回来。王北的到来,是生活的希望,也是生命的救赎。但王响所说的“往前看,别回头”,绝不应该被简单地理解为遗忘过去、重新开始。正如本雅明所言,当下的某个时刻可以回到过去的某个时候并且将它赎回,让它以一种从未预想到的方式再活一次。

  这也就是在过去的王响和现在的王响在铁轨上相遇的真实意义。王响对待王北的宽容、开明,对待巧云的温柔、体贴,都与从前的生活态度形成了鲜明对比。消逝的世界去而未归,但又如并未离去。漫天大雪悄然而至,王响说,“这雪爸见过,这是从过去来的。”这也意味着,在经历过漫长的季节之后,经历过那些悔恨、愧疚、遗憾之后,王响仍然会坚强地活下去,继续找寻自己的救赎,直到生命的尽头。

  班宇的成名作《逍遥游》中,身患尿毒症的“我”失去了一切,并最终认清了自己的虚弱——人物生活在绝对的虚空之中,恰如曾经失去一切的王响。病痛使人敏感、脆弱,阳光下也布满阴影和寒意,尽管如此,班宇依然认为,虚空中包含着等待,“我”的生命绝非毫无意义。最终,《逍遥游》和《漫长的季节》一样,成为反悲剧的悲剧。

  因此,本剧并不是所谓过去时代的琥珀,更不是对美好时光的留恋,而是不断浮现的远方,是不断追寻的希望。当王响望着承载着回忆的列车从自己身边呼啸而过,他的新生活,也将就此展开。(来源:北京青年报)

(责编:常邦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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