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步举证》:有些事情必须改变
作者:李伟东
舞台极为对称。最醒目的,是两侧微微斜切向后景的赛马栏。如果从上方俯视,赛马栏将舞台空间变成了一个等边梯形,中央横放着长长的组合式开架矮桌柜。这是由苏西·米勒编剧、周可导演的独角戏《初步举证》中文版的现场。从大空间布局上看,中文版与2022年4月英国NTlive版有一定相似性。但舞台布景的差异,还是显示出导演不同的侧重点。NTlive版以三面巨大的、装满卷宗的书柜构成了半包围式舞台结构,舞台中央是两张大办公桌。这一偏于写实的布景突出了主角的律师身份,既富专业性,又有无形的压迫感。中文版的赛马栏则暗示庭辩仿佛赛马,突出了律师争当“第一名”的渴望。从观众席望去,对称的舞台呈现出一种均衡和稳定。演出开始后,伴随有转台功能的矮桌柜的一次次旋转,主人公以她失衡的人生告诉观众:有些事情必须改变。
女性:你要为自己发声
《初步举证》是一部表现性别觉醒的作品,有饱满的社会张力和深刻的时代价值。作品以女性受害者的体验,在法律真相与事实真相的含混地带,对于女性遭受性侵这种表述不清、证据不足的特殊事件,表达深切的理解、同情和坚定的呼告。女律师泰莎来自社会底层,后来完成的社会阶层的跃升让她愈发珍惜自己的事业,并建立起法律体系是“公正的”牢固信念。直到有一天,泰莎自己成为受害者,由女律师变为当事人、出庭证人,才感到法律事实对社会事实的挤压,男性世界对女性的不公。
作品的核心戏剧性就产生在角色转换所构成的前后冲突中。只有作为受害人,女律师才真正体会到她一直相信的仅仅依赖证据的法律正义的有限性。她曾经引以为傲的专业的辩护技术——对被害人的提问、引导和设计的问题陷阱,而今都成为射向自己的利箭。她亲身的受侵害经历要经受法律对事实的雕琢。因为性别和经历,性侵害案件中女性受害人往往叙事模糊、断续、不合逻辑,而这与法律事实强调的前后一致性要求背道而驰。作为辩护人,她可以利用这种叙述的漏洞为自己的当事人辩护,把受害人逼入“第二名”的死角。而作为当事人,正是在她为自己、也只能由她自己为自己出庭举证的时刻,这个从业多年、在性侵案领域战无不胜地为委托人脱罪的著名刑辩律师,才意识到作为一名性侵受害者所经受的双重屈辱:身体被侵犯和精神被误解。而造成这一切的,是男性视角建构起来的法律世界,是她过去一直相信的以证据为唯一解释的正义支柱。
也只有在这时,她才首次质疑自己一直相信的法律事实,看到貌似逻辑严谨的正义世界,实际上压抑和曲解的,正是女性的感受、情感和体验。因此,作为一个勇敢的女性,她要为自己和自己的性别群体发声。
规则:未必代表公平正义
男性和女性的支配与被支配关系是一个长期讨论的话题。工业革命后,以体力优势为保障的男性权力不断受到挑战。尤其20世纪60年代的民权运动以来,女性开始明确追求平权、增权,质疑男性支配的正统性和自然性,也质疑男性建立的社会规则的公平性和正义性。
本剧女主角的女性意识觉醒得虽然较晚,好在身后还有强大的社会支持者存在。作为受害人的女律师并不孤单,但社会理解与同情不能战胜社会规则。
因为女律师与性侵者之间关系暧昧,甚至发生过性关系,这一次无法被证明的违背女方意愿的性亲密,就成了一个在定性上对当事女性极为不利的问题。不出意料,哪怕著名女律师作为受害人的性侵案件也无法取得庭辩的胜利。强大的传统力量无所不在,代表社会认知的陪审团,虽然有四名女性成员,仍然对女主角的叙述和控诉不信任;更可怕的是,几千年建构起来的男性偏见,由男性建立的法律体系,以冰冷的形式理性的名义,忽视当事人的真实体验和情感反应,执着于逻辑理性叙述形式要件的不完美,变成实质性的针对女性公平诉求的压抑性势力。最终,还是规则胜利了。
显然,在具体的女性受到性侵的案件中,女律师以往信奉的规则虽具有可度量、可确知性,却未必代表公平正义。
独角:舞台唯一的焦点
《初步举证》是一个独角戏,是让演员成为舞台上唯一焦点的戏。没有《一只猿的报告》的形体难度,没有《象棋的故事》角色间大幅度情绪跳跃与大量传统曲艺表演桥段,不同于早些年《吉他男》对音乐元素的借助,也不同于《小话西游》和《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对影像的依赖,甚至有别于NTlive版朱迪·科默情绪饱满而又瞬息万变的表演技巧,以讲述为主体的中文版《初步举证》实践的是一种“微表演”。
中文版《初步举证》以辛芷蕾一名女演员撑起了全场130分钟演出。她由讲述、独白和扮演构成的“微表演”,舞台动作幅度相对不大,但快捷轻盈;情感表达相对克制,但准确饱满;戏剧节奏相对舒缓,但清晰流畅。这个“相对”的参照对象是NTlive版。NTlive版朱迪·科默的情感更为释放、情绪输出幅度更大。朱迪·科默始终站在情绪高点,排山倒海式的高密度语流、首尾贯通的不间断叙述,以及配合角色与情绪的极速“变脸”,让戏剧节奏极为紧凑,观众需屏住呼吸、目不转睛,方能不错失舞台上频闪的电光火石。NTlive版演出时间接近100分钟,中文版则为130分钟。这30分钟的时差,即产生于中文版的“微表演”方式。
独角戏类似一个人的冒险,《初步举证》冒险成功。它让戏剧回到了表演本身,也让观众充分品味了戏的滋味。这种滋味在终场时尤其深长。中文版最后一个场景:暗场后,桌柜上受害人坐过的那把椅子被一束舞台光照亮。NTlive版最后展示给观众的是:在泰莎案卷宗单独亮起后,巨大书柜上一排排性侵案卷宗逐一亮起。显然,NTlive版终场设计呼应着剧中提到的三分之一的女性都遭受过性侵的话题,意在突出这一问题的普遍性和群体性。而中文版对受害人坐过的空椅子的定格,则象征着女性受害者无声的控诉。就终场设计而言,NTlive版更诉诸理性,中文版则更冲击情感。而无论哪种设计,《初步举证》都意在告诉观众:那些对女性不公的,无论是狭隘的男权意识,还是僵化的法律体系,都“必须改变”。
(作者为北京市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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