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心学的当代价值
作者:李承贵(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王阳明的心学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精华。习近平总书记多次提及或引用王阳明的学说主张,强调要“像王阳明那样‘诚意正心’、‘知行合一’,自觉做为学为人的表率”。那么,王阳明心学之于当今社会究竟有怎样的价值?王阳明心学由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万物一体四个核心命题构成,本文拟从这四个命题中探寻阳明心学的价值。
“心即理”——自信人心之善
“心即理”是阳明心学的核心命题。王阳明说:“诸君要识得我立言宗旨。我如今说个心即理是如何,只为世人分心与理为二,故便有许多病痛。”那么,作为“立言宗旨”的“心即理”究竟蕴含了怎样的价值呢?
首先,自信心体至善。王阳明认为,“理”是心之本体:“这心之本体,原只是个天理。”“理”也是善体:“然至善者,心之本体也。心之本体,哪有不善?”既然这个至善本体——天理源自“心”,不是外来的,因而“心即理”意味着人必须自信善体对自我的规定,从而肩负起行善的责任,义无反顾地行善,而对那种昧于或否认善体在我的人是一种警醒。
其次,自信改过迁善。王阳明认为,心体虽然至善,但这个至善本体常被私欲遮蔽,即“心之理无穷尽,原是一个渊,只为私欲窒塞,则渊之本体失了”。因此,要保护和显发天理善体,必须去除私欲,即“必欲此心纯乎天理,而无一毫人欲之私,此作圣之功也”。只要去除私欲,便是心之本体的恢复,便是成圣工夫。那么,人有没有能力去除私欲呢?王阳明的回答是肯定的:“各人尽着自己力量精神,只在此心纯天理上用功,即人人自有,个个圆成,便能大以成大,小以成小,不假外慕,无不具足。”在他看来,去除私欲以恢复善体,既是人应有的自信,更是人内在的责任,只要人愿意在“使心纯乎理”上尽其心力,便能去除私欲而再现心体之光。这样,“心即理”又意味着人具有自善的自觉与能力,而对那些在去除私欲上犹豫者或逃责者是一种激励和鞭策。
最后,事功务必当理。王阳明认为,这个至善本体也是判断事功的根据和标准,事功是否应该得到肯定和赞美,必须考察成就事功的动机(心)是否合乎天理。他提出:“心即理也。‘无私心’即是‘当理’。未‘当理’,便是私心。”如果动机出于私心,不合天理,那么相应的事功所获得的不应该是赞美,而应该是否定。他举例说:“如五伯攘夷狄,尊周室,都是一个私心,便不当理。人却说他做得当理,只心有未纯,往往悦慕其所为,要来外面做得好看,却与心全不相干。分心与理为二,其流至于伯道之伪而不自知。故我说个心即理,要使知心理是一个,便来心上做工夫,不去袭义于外,便是王道之真。”可见,“心即理”意味着以“天理”作为评价事功的绝对准则。
概言之,“心即理”之当代意义在于:挺立善在我的自信而自觉地行善、具备改过迁善的勇气而努力地自新、确立天理为评价事功的绝对准则以纯化成就事功的动机。
“知行合一”——知行相即行为重
“知行合一”是阳明心学又一核心命题。王阳明说:“我今说个‘知行合一’,正要人晓得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了……此是我立言宗旨。”那么,作为“立言宗旨”的“知行合一”究竟蕴含了怎样的价值呢?
首先,即知即行。“知行合一”要求掌握知识的同时必须实践。王阳明说:“‘知行合一’之说,专为近世学者分知行为两事,必欲先用知之之功而后行,遂致终身不行,故不得已而为此补偏救弊之言。”所谓将“知”“行”分为“两事”,就是指那种沉迷于书本知识的掌握而不付诸实践的行为。比如成圣,成圣本是一种实践工夫,而非知识学习。可有些人将圣人视为博学多才的典型,从而无止境地追求知识的丰富、才能的卓越,但知识无限、才能无界,以致终身成不了圣人。这就说明,沉迷于书本知识而不实践是达不到目的的。因此,“知行合一”意味着理论必须联系实际,反对本本主义,是对那些沉迷于理论知识而不实践的人的警诫。
其次,言行一致。“知行合一”要求言行相符,不能讲一套做一套。王阳明说:“如今一说话之间,虽只讲天理,不知心中倏忽之间已有多少私欲。盖有窃发而不知者,虽用力察之,尚不易见。况徒口讲而可得尽知乎?今只管讲天理来顿放着不循;讲人欲来顿放着不去;岂格物致知之学?”有一种人醉心于口耳之悦,但不能将天理诉诸实践,从而流于“言而无实”。这也表现在对待“知行合一”的态度上。他指出:“知行合一之学,吾侪但口说耳,何尝知行合一邪!推寻所自,则如不肖者为罪尤重。盖在平时徒以口舌讲解,而未尝体诸其身,名浮于实,行不掩言。”人们说起“知行合一”,似乎都烂熟于心,但在实际生活中做到“知行合一”的人少之又少,所以是言行不符。可见,“知行合一”意味着言必有信、言行一致,也是对那些说一套做一套之虚妄行为的批判。
再次,知行相称。“知行合一”要求“知”“行”在品质上“门当户对”,不能“优劣不齐”。王阳明说:“行之明觉精察处,便是知;知之真切笃实处,便是行。若行而不能精察明觉,便是冥行,便是‘学而不思则罔’,所以必须说个知;知而不能真切笃实,便是妄想,便是‘思而不学则殆’,所以必须说个行;原来只是一个工夫。”这就是说,“知”的品质与“行”的品质必须对应,否则,劣质的“知”必然祸害“行”,而劣质的“行”也必然伤害“知”。
最后,视念为行。“知行合一”要求人们把动机或念头当作实践看待,将“恶念”视为现实的危害从而加以警惕并抑制。王阳明说:“今人学问,只因知行分作两件,故有一念发动,虽是不善,然却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说个‘知行合一’,正要人晓得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了。发动处有不善,就将这不善的念克倒了,须要彻根彻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潜伏在胸中。”就是要求人们将“恶”彻底制止于动机状态,因而对提醒人们在意念处消灭邪恶无疑是具有积极意义的。
概言之,“知行合一”就是要求即知即行从而理论联系实际,就是要求知行相称从而知行相益,就是要求知行相符从而言行一致,就是要求视意念为行从而防范恶念转变为恶行。能践行“知行合一”,对当今社会是大有裨益的。
“致良知”——为人世间立法
“致良知”也是阳明心学的核心命题。王阳明说:“吾教人‘致良知’,在格物上用功,却是有根本的学问。”那么,作为“根本的学问”之“致良知”究竟蕴含了怎样的价值呢?
首先,为人世间立法。王阳明说:“良知只是个是非之心:是非只是个好恶,只好恶就尽了是非,只是非就尽了万事万变。”良知是是非、善恶的准则,这个绝对准则人人皆有,先天内在于心。因此,“致良知”就是使良知豁显、挺立于心,成为所有人共同遵守的准则。“致良知”也是将良知推至事事物物,从而确立为判断事事物物的准则,他指出:“若鄙人所谓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世事纷繁复杂,但无不以良知为极则。这样,良知就被确立为人间的普遍法则,成为世人共同遵循的“大本”和“达道”,即“是良知也者,是所谓‘天下之大本’也。致是良知而行,则所谓‘天下之达道’也”。可见,“致良知”就是凸显、挺立内在于人心的良知,使之成为人们共同遵守的普遍准则,防止人们缺失信念而迷失方向。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就是当代中国人的准则,因而必须积极培育和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其次,唤醒良知。王阳明说:“尔那一点良知,是尔自家底准则。尔意念着处,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瞒他一些不得。尔只不要欺他,实实落落依着他做去,善便存,恶便去。他这里何等稳当快乐。此便是格物的真诀,致知的实功。”因此,“致良知”就是良知自醒自觉,就是强调良知无时不在、无处不在,没有一毫隐瞒欺骗,人不可抱有任何侥幸心理为非作歹,从而强化人对良知的敬畏而约束自己。有了良知自觉自醒,邪念便无处隐身并被彻底融化。正如王阳明所说:“人若知这良知诀窍,随他多少邪思枉念,这里一觉,都自消融。真个是灵丹一粒,点铁成金。”因此,“致良知”对那些昧于良知、放逐良知而作恶多端之人具有强大的震慑作用,命令他们放弃蓄谋已久的恶行。
最后,良知在场。王阳明说:“致者,至也,如云丧致乎哀之致。《易》言‘知至至之’,‘知至’者,知也;‘至之’者,致也。‘致知’云者,非若后儒所谓充扩其知识之谓也,致吾心之良知焉耳。”既然“致”如“致哀”之“致”,既然“知至”是“知”,“至之”是“致”,因此,“致”就是表达之意,就是在场之意,就是实行之意。因而“致良知”就是实践良知,就是使良知“现身”于事物,于事事物物中见良知。比如温清、奉养,不仅要明白什么是温清之节之知,更要实际地从事温清之行,不仅要明白什么是奉养之宜之知,更要实际地从事奉养之行,这才是“致良知”。王阳明说:“必致其知如何为温清之节者之知,而实以之温清,致其知如何为奉养之宜者之知,而实以之奉养,然后谓之‘致知’。”因此,“致良知”也是“知行合一”,即“道心者,良知之谓也。君子之学,何尝离去事为而废论说?但其从事于事为论说者,要皆知、行合一之功,正所以致其本心之良知”。既然“致良知”强调良知在场、强调良知付诸行动,那么,对那些只将良知拿来把玩不付诸行动的人而言,无疑是一记当头棒喝。
质言之,“致良知”就是为人世间立法,就是觉醒内在人心的善性,就是将良知付诸实践,因此,对于当今社会建立绝对至善的法则、提醒人们对良知的自觉、敦促人们践行良知,都表现出积极的现实意义。
“万物一体”——构建命运共同体
对王阳明而言,“万物一体”既是一种社会理想,也是一种达到社会理想的方式,所以他要推行“天地万物一体之仁”以教化天下。那么,作为教化天下的“万物一体之仁”究竟蕴含了怎样的价值呢?
首先,去除私欲。克己复礼为仁,“仁”意味着去除私欲,所以去除私欲是“万物一体之仁”的义理逻辑使然。王阳明说:“是故苟无私欲之蔽,则虽小人之心,而其一体之仁犹大人也;一有私欲之蔽,则虽大人之心,而其分隔隘陋犹小人矣。故夫为大人之学者,亦惟去其私欲之蔽,以明其明德,复其天地万物一体之本然而已耳。”就是说,如无私欲,小人之心便是一体之仁,如有私欲,大人之心如小人之心,便是一体之仁亡,因此,如要去除私欲,就必须推行“万物一体之仁”之教,即“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异于圣人也,特其间于有我之私,隔于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至有视其父子兄弟如仇者。圣人有忧之,是以推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复其心体之同然”。一旦有了私欲,便会出现小人之心替代大人之心、淤塞之心替代通畅之心的情形,从而导致父子反目、兄弟相残,因此,必须推行“万物一体之仁”之教以去除私欲。既然去除私欲才是“万物一体之仁”的实现,因而国家之间就应该互相帮助成长、共享发展机遇、尊重彼此需要、关切彼此安全。进言之,那种奉行一己之私以阻碍他人的发展成就自己的发展、以破坏他人的安全实现自己的安全、以损害他人的需要满足自己的需要之行径,与王阳明“万物一体之仁”理念是完全相悖的。
其次,同苦共痛。仁者生生,仁者爱人,因而“仁”为基础的万物一体是一个生命有机体,因而必须关怀生命、尊重生命。王阳明说:“夫圣人之心,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其视天下之人,无外内远近,凡有血气,皆其昆弟赤子之亲,莫不欲安全而教养之,以遂其万物一体之念。”如果秉持“万物一体之仁”的理念,那么天下人无分内外、远近、亲疏都是兄弟姐妹,既要保护他们的安全,又要教养他们以提升素质。如果秉持“万物一体之仁”的理念,就要视人之痛如我之痛、视人之苦如我之苦,王阳明说:“天地万物,本吾一体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对他人之苦痛感同身受。如果秉持“万物一体之仁”的理念,必然阻止生命间的相互残杀,反对战争。他指出:“小人之心既已分隔隘陋矣,而其一体之仁犹能不昧若此者,是其未动于欲,而未蔽于私之时也。及其动于欲,蔽于私,而利害相攻,忿怒相激,则将戕物圮类,无所不为,其甚至有骨肉相残者,而一体之仁亡矣。”由于人们眛于“万物一体之仁”的精义,肆意放纵私欲,争权夺利,戕物圮类,甚至骨肉相残,而如此不幸的场景仍然频繁出现于当世;但若明于“万物一体之仁”的精义,则意味着爱护生命以求安全、关怀生命以求发展、尊重生命以求和平,从而构建起“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的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也充分彰显了王阳明“万物一体之仁”理念的深刻现实意义。
最后,善化生态。“仁”即血气贯通,麻木不仁,因而“仁”为基础的万物一体意味着人与万物是息息相关的生命体。王阳明说:“风、雨、露、雷,日、月、星、辰,禽、兽、草、木,山、川、土、石,与人原只一体。故五谷禽兽之类,皆可以养人;药石之类,皆可以疗疾:只为同此一气,故能相通耳。”禽兽可以养人、药石可以疗病,人与万物彼此相生相养,因而污染万物就是污染自己、伤害万物就是伤害自身,所以不可伤害万物,不可破坏自然。质言之,秉持“万物一体之仁”的理念,就必须使人、禽兽、草木、瓦石等都得到妥善的保护,即“君臣也,夫妇也,朋友也,以至于山川鬼神鸟兽草木也,莫不实有以亲之,以达吾一体之仁,然后吾之明德始无不明,而真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矣”。因而,践行“万物一体之仁”的理念,对于阻止污染自然、破坏生态从而建设美丽人类家园具有特殊而积极的意义。
总的来看,通过对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万物一体四个核心命题的剖析、解释,王阳明心学的价值已全方位地向人们敞开。“心即理”是融认知与道德为一体的道德理性,以警醒人们对善在我的自觉自信;“知行合一”发明“行”为知行关系之根脉的精义,从而提示人们坚持以“行”为核心的品质;“致良知”为人世间建立绝对至善准则,以唤醒人们对良知的敬畏而依良知作为;“万物一体”揭示万物是休戚与共生命体的本质,以告诫人们应该建立起互助、关怀、尊重、团结的命运共同体。
《光明日报》(2023年11月13日 1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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