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上,他一年见证七八千次最后告别
船驶到定点投放海域,“滴……滴……滴……”三声鸣笛,声止,海面上飘起了呜咽声,伴随着海鸥的啼鸣,家属聚在栏杆边,将盛载着逝去亲人的骨灰罐投入水中,一条绳子衔接着罐子和家属,绳子另一端亲人的手迟迟不愿放开。
可离别总是要到来的,亲人撒入海中的花瓣,汇聚成带状,像在海面上铺开一条色彩斑斓的道路,白色的罐子在花瓣中随着水波往后漂,船载着亲人往前走。
今年是大连海葬服务中心负责人陈琦做海葬业务的第27个年头。中国人有着“入土为安”的殡葬观,陈琦介绍,早些年,海葬被称作“穷人的葬礼”,整个辽宁省一年也只有近百位逝者的亲属选择海葬。但近些年来,“越来越多有大海情结或者有生态保护观念的人,选择海葬。”现在陈琦每年要帮助七八千位逝者与大海同波。
以下是陈琦的讲述:
答应做海葬业务一开始也有顾忌
我今年65岁,是土生土长的大连人,海葬从业者。
我从业二十多年,一共送别过多少人,我没算过。最近每年从船上抛撒入海的骨灰有七八千人次。一年365天,除了春节那几天,360天都要出海,有的时候是去海葬,有的时候是载着家属去祭祀。
小时候,我家就在大海边,推开窗户就能看到海,听得到海浪声。
上世纪80年代初,我从大连当地一家国企辞职,买了条船,一开始带游客打渔,做旅游观光,辛苦但也能赚点钱。
1997年,一个在民政局工作的朋友问我愿不愿意拉海葬的家属。当时政府刚刚开始提倡海葬,人们都不懂海葬,而且入土为安的观念又重,大连民政局登报,上电视,宣传了一段时间终于找到一些愿意为亲人海葬的家属。但问了一圈,没有船长愿意接单,死人的事情,都忌讳。
我一开始也有顾忌,不是忌讳,就怕影响我旅游业的生意,第一次拒绝了。对方第二次来游说,那会儿旅游业务也不太景气,我就答应了,想帮个忙,做一两次应该没事。
其实这也不算是我第一次做海葬,大概是1986年我有一个邻居去世了,他一辈子航海,对大海是有感情的,他生前说过,希望自己去世后,不买墓地,就把骨灰装在不锈钢的盒子里,投入大海。他去世后,家属遵从遗愿,请我帮着开船海葬,那次不是大张旗鼓办的,我就帮着做了。
1997年那次,我开船拉着十来个家属,带着八袋骨灰,到海上进行海葬。当时啥都不懂,那会儿也没有降解罐,到了指定的地方,家属解开布袋就往下抛骨灰,海风一吹,骨灰没有往海里跑,反而反方向撒人一脸。
做得不好,肯定有家属不满意,一位大哥觉得这样海葬太不庄重,像在过家家,不尊重逝者。
我本来想着,干这一次,就不干了,但没想到这次经历,让我的旅游业务受到了影响,有游客知道我的船装过骨灰,觉得忌讳,不愿意坐我的船出海了。
没办法,那就继续干海葬呗。
妻子从“忌讳”到负责主持海葬仪式
最开始的时候,做这个真的不被人待见,就像做了亏心事一样,那些年我们尽量一大早天不亮,三四点就出发,省得被更多人看到。
返程后家属们会在海边的一个公园集合,统一乘车。回来时遇到晨练的人,他们看到家属穿着丧葬的衣服,拿着祭品,有人就觉得晦气,投诉举报我们,说我们影响大家心情,我们在公园待不下去了。
我们一开始停靠的码头也不愿让我们用。说我们在这里不合适,影响不好,那几年,我们一直在打游击。
一直到2012年,民政局的同志帮着协商,我们终于在大连港安定下来了。
就是现在,我们还经常被投诉。港口旁边的某商品房开发商,说他们的楼盘销售不佳,是受到了我们的影响。好在后来政府人员经过调查,我们的相关资质证件早于该楼盘的开发,这件事算是作罢。
最早做海葬的两年,我是瞒着我爱人的,怕她无法接受。有一天,葬礼结束后,家属一个劲儿和我说谢谢,我觉得自己做的是一件好事,就回去告诉我爱人了。我记得她当时的反应没我想象中那么大,只是念叨了几句,怎么要搞这个?
后来,忙起来的时候,就让她上船帮忙。一开始,她也忌讳这个,不碰骨灰,家属留下来的垃圾,也不愿意打扫。不过现在,她在这个环境中,也被改变了,我们平时吃饭用的桌子,也是家属装骨灰的地方。现在她还是我们船上的专业司仪,几乎每场海葬都是她主持的。
我儿子毕业后,做了几份工作,都不太行,我就也让他来我这上班。这一行不好招人,好多人来了一看,是做海葬的,就不干了。
干久了也见到了各种人间事
我刚做海葬业务时,每年海葬的逝者只有几十个到几百个,最多的时候也就刚过千,为了生计,我也接一些放生的活儿,经常是上午海葬,下午放生。
2012年,辽宁省在全国率先实行殡葬惠民新举措,辽宁户籍的人口海葬一律免费,由政府买单,免除随行家属3人的往返租车费、租船费;免费颁发海葬证;免费提供骨灰降解容器等。再加上各地的宣传,前几年每年有七八千位逝者被海葬。
现在,辽宁省有八个城市的海葬活动在我这里举行,我们也承接个人业务,有从全国各地,像北京、内蒙古等地来的家属。
干久了,我也见到了各种人间事,比如有一个女儿,包了一条船,邀请亲人朋友来,为自己的父亲举行葬礼。葬礼上她播放了父亲生前的照片,从出生,到上学、当兵、参加工作,还有录下的视频,父亲想要对亲人说的话。播放时,现场没有不流泪的。
我统计了一下,来我们这儿海葬的大概有三类人,第一类是真正的唯物主义者,热爱大海,或者是想着环保;第二类是经济比较拮据的,购买墓地对他们来说负担比较重,不想给儿女添麻烦;第三类是意外死亡的孩子,一些地方的习俗若家里老人没去世,早逝的年轻人不能进祖坟,所以家属也会为他们选择海葬。
这几年,越来越多的人是出于对大海的感情,或者环保的理念选择海葬。
对一些家属来说,选择海葬,不是说把骨灰投放到海里这么简单,它背后也有很多意义和情感。有一次为一位来自北京的老人举行海葬,老人是老海军,当兵时就在大连,他生前的愿望,就是要海葬。他老伴说老人这一辈子都献给了海军,最后死了,也不占土地,到大海里去了。
当时,家属问,是否能有一些仪式,表达对老人的尊重和哀思?我被问住了。
现在,我们会在海葬仪式的最后放飞寄托祝愿的和平鸽。我在码头上辟出了一小块空地,专门放鸽子笼。
今年开始,我们全体船员穿着水手服,仪式最后,我们就面对大海,向逝去的亲人敬礼,向远离的生命敬礼。然后再转过来,向全体家属对我们团队的信任表示感谢,敬礼。每次到这个环节,家属有的说谢谢,有的也朝我们鞠躬还礼。
到了那一天我俩也选择回归大海
每年清明节,有的家属会专门赶过来,到撒骨灰的海面上撒点鲜花,和逝去的亲属说说话。早些年,撒骨灰的时候,很多人都希望我们可以把船停在某个海岛旁边,这样也方便他们定位,有个标识物。现在我们撒骨灰的地点是海事局指定的投放点,考虑到了海洋环境保护。
2015年,我让我儿子牵头做了一个网站,叫海葬纪念园,家属可以为逝去的亲属建立专属的网上纪念馆,上传照片,写追忆的文章,也可以网上献花,一直到现在还有家属在使用。
还有就是把祭品,或者想和去世的亲人说的话写下来,寄给我们,我们再到海葬的地点投入大海帮助祭拜。疫情期间,人们不方便来大连祭拜,很多人都选择这种方式,我们搞云祭拜,献花、投信,然后开直播、发视频给家属。
今年可以线下祭拜了,最近几天预约满了,清明节前后基本上是我们最忙的时候。
我们和逝者亲属之间也建立了某种联系。我爱人容易动感情,海葬的时候,家属哭,她也跟着哭,她手机里有三千多个家属的联系方式,从早到晚,手机几乎响个不停。有的是家属咨询她关于海葬的问题,更多时候是找她倾诉。前几年,她总能在夜里收到一位失独母亲的语音或者来电,对方需要一个倾诉的窗口。
我主持参加了这么多场骨灰撒海仪式,我对人生也有了新的认知,真的能感受到生命易逝,更应该在意“生”。我们给家属念的祭文中有这么一句话:我们无法掌握生命的长度,但是我们可以拓展生命的宽度,让生活,让生命更有意义。
以前,家属会说我们的码头很空旷,我就在岸上种一些花,养一些动物,看起来有生命力。我们天天接触悲伤,接触离别,但我们也看到生命在茁壮成长,心里多少能舒服一些。
我和我爱人想得也很清楚,未来真的到了那一天,我俩也选择回归大海。
新京报记者 陈亚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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