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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地而行的写作——我写《如何是好》

发布时间:2023-09-07 09:33:00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

  【著书者说】

  作者:阎真(中南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

  2014年我写完长篇《活着之上》,感觉头脑被掏空了。休整了几年,又工作了几年,2022年完成了新的长篇《如何是好》。写作的动因,是儿子的就业经历触动了我,还有我带的几十个硕士研究生、几个博士研究生,他们毕业后的去向,大多与考进这所985大学时的理想并不一致。生活对那些没有良好家庭背景的年轻人,有着更强烈的挑战。

  我笔下的主人公都是对生活认真、又有想法的年轻人,他们是这个时代真实而具体的存在。从普遍意义上看,他们更多的是社会的基石,是万家灯火中亮着的一盏,我们不能忽略这个平凡又特殊的知识分子群体。他们对人生目标有着执着追求,但大部分人又不得不接受庸常的生活。

  我愿意做年轻人的朋友,我理解他们人生道路上前行的艰难。《如何是好》书写的是年轻人在困顿中的执着与前行,他们没有躺平,选择了坚持,在磨难中逐渐步入人生的正轨。《如何是好》没有特别着意性别符号,选择女主人公,是因为生活在当下的青年女性知识分子比男性更难;用第一人称写,是想更贴近当代年轻人成长的心路历程。

  

  我以前住在湖南师范大学,楼下有一位天文学家。我觉得他心目中的世界和我们心目中的世界是不一样的,他那里有一个浩渺的宇宙。但好多次看到他提着菜篮子、买了些小菜和肉回来了……我就在想,他心中的世界虽无限宽广,但最后还是回到最世俗的现实生活。生活本身就是这个样子的,我的小说也是照着生活本来的样子去呈现,这是贴地而行的写作。平凡的生活也是真正的生活。

  《如何是好》的主人公许晶晶没有令人惊艳的颜值,没有出众的才华,没有显赫的家庭背景,这使她对生活的向往与实现向往的可能性之间的鸿沟更深更广。我看着他们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四顾茫然,就想起当年的自己。那个时候,我在株洲拖拉机厂当工人,每月工资三十多块,我的目标就是考大学,改变自己的命运。当时,我也很矛盾和犹豫,就写信问我在湖南师范大学工作的妈妈。妈妈回信说我已经二十一岁了,劝我安心当个国营厂的工人。我看了信,大哭了一场,但我没有选择放弃,咬紧牙关冲过了那几年,最终考上了北京大学。成功都是熬出来的。40多年后的今天,我非常感谢自己当时的执着。我希望我笔下的主人公也不要放弃,要对自己的将来有所交代,失败的交代也是交代。我没有把她的不放弃写得多么浪漫,她就是为了改变命运,并没有多少形而上的意味。我的几部长篇《曾在天涯》《因为女人》《沧浪之水》《活着之上》,包括现在的《如何是好》,都写了成长的困境,精神的磨难。只是每个主人公所对应的时代氛围不同,他们的思想动态对社会现实就有了不同回应。我写作很慢,也很真实,是那种会心的慢,生命的真实。我要写出现实生活的痛感,要从这个方面去寻找创作动机和灵感,这是我文学创作的价值取向和审美取向。

  

  我的写作经验就是向生活取经,在生活中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由此,我的每部小说都有着扎实的生活积累,基本上要积累到两千多条生活笔记才会开始构思和动笔。我写小说是非常认真的,是生命层次的认真态度。这种认真渗透在我的骨子里。我必须对得起读者信任,对得起时间挑战。在我的观察中,生存现实与尊严对抗对于当下的年轻人来说,是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挑战。《活着之上》的主人公聂致远,基本上还没有物质性生存的问题,所以他的焦虑的重心所在,还是比较精神性的、形而上的。而对《如何是好》的主人公许晶晶来说,生存现实就更严峻。她是一个在大城市几乎活不下去的女孩,更不要说发展。所以她的焦虑就很现实,至于诗和远方,更是无暇顾及。在《如何是好》中,面对诱惑,我给许晶晶设置了这样一段内心独白:“我就像一个又饥又渴的人站在苹果树下,轻轻一跳就可以摘到红艳诱人的苹果,跳,还是不跳?不知如何是好。”这是很多年轻人,特别是女孩儿要面对的现实。面对诱惑与尊严、爱情与物质、理想与现实,这种种纠结,年轻人应该如何去选择?对很多年轻人来说,这样的选择的确是非常痛苦的。《如何是好》中的许晶晶想要的东西很多,什么都放不下,很是苦恼和矛盾。但后来还是放下了很多东西,目标一再降低,最后她说“我实在不能再降了”。我有几次写到她说“不甘心”。这也体现了当下的女性受教育程度水平越高,生活中的困扰反而越多的现实。高学历给女性带来了人生自信,她们不必像传统社会女性那样,依附男人生活。我们看《红楼梦》中的女性,聪明绝顶如黛玉、宝钗,都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女性能够选择自己的命运,是社会的巨大进步,可同时,当她们有了更多的选择空间,也就有了更沉重的命运自我承担。

  “男人要努力,女人要趁早”,这句话是《如何是好》中冷眼看世界的“小吕”说的。他看世界的眼光,就是现实性多,浪漫性少。作为一个生活的观察者,我觉得这句话在世俗的生活经验层面,大致还是有效的。我们今天的生活,是多元的,没有任何一种经验,能够对所有的人都有效。如果我是一位有一定年龄的女性,我对这种表达就会很反感。一个男性,他对“男人要努力”这句话,也可能有反感。为什么我作为一个男人,就必须更努力呢?作为一个写作者,我无意得罪任何一个读者,不论是男性还是女性。但如果我们面对生活现实,男人努力,他会有更好的机会,女人趁早,同样也是如此。女性在成长过程中,承受着更大的时间压力,比如,生孩子这件事,就不能推到太晚。如果说上帝造物不公,这也是有点不公吧。但男性承受着更大的事业压力,能不能说,这也是一种平衡呢?我不是生活导师,我没有资格对年轻人提什么建议。如果一定要说,对男性,我想说,你没有资格躺平。对女性,我想说,在该做什么的时候,就做什么。在小说中,我通过主人公的选择,主张了女性做母亲的价值。也许是我有点传统吧。但世俗的生活,就是真正的生活,需要积极地投入其中,而不是对抗的生活状态。

  由此,在《如何是好》的尾声中我给许晶晶安排了一个相对如愿的结局,让她凭借自己的努力在职场有了一席之地,也给她找到了一个不够“上进”,但和她心意相通的爱人。在严峻的现实面前,偶尔仰头看看星空,也许能让我们领悟到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某种神秘使命。

  

  因为时代格局的不同,每一代年轻人都有自己的难处与尴尬。《如何是好》某种程度上寄托了我对普通知识女性的理想,许晶晶在社会上遭遇了种种碾压与诱惑,她最后还是没有成为一个“愤青”,而是对生活、对世界、对周边的人,都抱善意的、积极的态度,这也是我的小说想表达的一种价值态度。要说有光,通过自己的努力得到的成功就是最美的光,哪怕这种成功是多么微小。这与《沧浪之水》的时代命题有所不同,但他们的时代痛感是相通的,他们在人生道路上的矛盾与茫然、痛苦与纠结是相同的。《沧浪之水》中池大为的痛感表达是人格尊严与权力斡旋的思想斗争;《如何是好》则是社会底层的青年知识分子的生存现实与尊严选择的内心较量。我想,艺术地呈现时代中的“大命题”,体现对这个世界的“大悲悯”,是离不开痛感元素的。文学作品在表现痛感的时候,会更加具有生命的力度和思想的力度。所谓大境界、大格局,才会有“大文章”。比如《红楼梦》《哈姆雷特》《安娜·卡列尼娜》《悲惨世界》等等,几乎所有的名著,都以不同的表现方式不同程度地体现了生活的痛感。他们的情怀与使命感让作品有了足够的力量与光芒,因而能够经历时间与历史的选择。

  在对时代的不同表达上,我已经写了五部长篇。五部小说的主人公都是知识分子,他们可以是时代中的某些群体,也可以是极具个性的个体。我想,他们无论是沉沦还是奋进,都是有温度的,是活着的。因为“他们”都是真实的存在,是生活在我们身边的每个人。

  《光明日报》(2023年09月07日 11版)

(责编:李雨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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