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三岩
三岩民居远眺。 |
流经昌都贡觉县境内的金沙江江畔山高谷深,高山深谷间有一个在生活形态方面自成一体的三岩。这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偏僻之地却在几百年间堂而皇之地被史书多番记载过,连乾隆皇帝也动过御笔的,不幸的却是被作为了反面形象。三岩当年的绿林好汉们不仅在驻藏大臣的地盘上抢劫了德格头领们的财物,居然连乾隆帝赐给达赖喇嘛的茶包并人马一并劫掠而去。朝廷一时震怒,藏汉满蒙军队联合发兵,大举进剿三岩。百余年后的光绪年间,清末的赵尔丰军队又一次对三岩实施打击。三岩地区的不良名声传遍整个藏区,在藏语中“三岩”即糟糕的坏地方,开始指的是生存环境方面,说来说去,几等于坏人居住之地了。
至今我们说起三岩来,仍是感情复杂。人们津津乐道的是三岩的父系宗族、“夹坝”抢劫、血亲复仇、打打杀杀。10年里我两番去过那地方,第一次在1991年冬季,为满足对三岩特别的社会形态的好奇心,这一次则是为了此地将要进行的大规模的移民搬迁。每一回前往,都重复地听到三岩的干部和百姓的辩解,说三岩人大都是忠厚朴实的好人,并不像外界传闻那样,即使从前做过的那些顺手牵羊的事情,引起过结怨仇杀,也只是为生计所迫。这样说来固然有些轻描淡写文过饰非的意思,但当我们稍稍了解了三岩人的处境,也不由不心怀同情,从而对于那些历史有所谅解,不由不认为贫穷才是不良风习之源。
贫穷不因穷山恶水,恰恰相反,三岩是个山青水秀的美丽地方。有虽然陡峭的高山牧场,有原始森林覆盖的山坡,毗连的小片农田映衬着高碉建筑的房舍村落,金沙江在深谷之底蜿蜒流过,海拔3000米上下的三岩风光在远足而来的人看来真是赏心悦目,仿佛就为旅游者而设;不走近它,不登上独木高梯目睹碉楼里有些什么,你怎能理解什么是贫穷,日子居然也可以这样过。
贡觉县政府在三岩特设了一个三岩办事处,下辖六个乡,49个行政村,95个自然村,2232户,13468人。人均只有一亩多一点的耕地和不足4头(只)牲畜。山高坡陡,资源和生产资料贫乏,传统的土地上,或者说土地上的传统作物生长不出富裕。全年的产粮仅够半年消耗。即使在今天,三岩人仍靠着政府救济、靠着乡村的储粮会、靠着向当地少数商人借粮渡过小半年的饥荒。乡村的储粮会是一个互助性的组织,每年秋收后由每家户拿出12斤粮以备借贷,但时常有借无还,有些名存实亡了。向商人借粮按约定每借百斤以一两虫草归还,是几倍的吃亏,聪明一些的就卖了虫草还钱。除了虫草之外,大自然的赋予还有松茸、青冈菌等林下资源,不过受市场价格制约,是一笔不稳定收入,而且奇怪的是,近年来这种菌类明显减少。从前三岩人群体打猎,打獐子,打岩羊和鸟类,方式比较原始:人海战术,大面积围剿,使用棍棒绳索,也有些土枪。这一肉食来源现在断绝了,然而对于飞禽走兽们来说是幸事一桩。
三岩的高碉民舍。 |
因为贫穷,从前的三岩人无分老幼几乎终年赤身裸体,只在腰间系一块布,仅有的衣物也只在外出时才舍得穿。那显然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待到十多年前中央电视台去拍一部专题,请求村民扮演一下从前的自己,恢复当年的打扮,大家认为不体面不尊严,死活不肯,付给他钱也不肯,据说后来在乡领导的行政命令下,才勉强配合拍了几个镜头。
因为贫穷,才有了偷抢风习。这是一种以冒险为代价以生命为赌注的“生产”方式,传统心理中不会偷抢的就算不得男子汉。至今三岩人对这一陋俗虽然承认,但会接着解释说那并非为致富,强调说那只是为了活下去。有抢劫必有激烈冲突,世代结怨,冤冤相报,血流成河。所以才保持了以男性亲属为主体的、内部结构严密的组织——“帕措”:对外,实施打劫复仇,抵御强敌;对内,则是相帮互助,应付生存。
因为贫穷,因为需要活下去,才盛行着普遍的一妻多夫、兄弟共妻,以维持家庭团结并不使财产分流。两兄弟、三兄弟、最多的是七兄弟共娶一妻。对于这种传统的婚姻方式,我们能说些什么?独木梯上空阔的二楼,是全家男女老少共用的客厅、厨房、卧室和起居间,三岩素无“自我”、“个人”概念,与此相应的个人权利、个人情感、神圣隐私权概不存在,旧传统中的妇女地位低下,甚至算不得家庭正式成员;假如没能生下男丁,那么这一家就此消亡,房屋家产收归所在帕措集体所有。
一般说来,一妻多夫家庭的男子通常以婚外性关系作为补充,但三岩传统严禁此道;对女子更为严格,可见贫穷而不自由。过剩的女子或老死闺中,或出家为尼,雄松乡的三座寺庙就有两座尼姑寺,三寺中僧人9名,尼姑48名。
因为贫穷并且毫无希望,人心思走,只要有可能,就举家流落他乡。50年代,藏地风传南方墨脱有莲花盛开的仙境福地,三岩人便争相投奔白玛岗。当然,那里等待着远道而来的朝圣者的,并非糌粑山和牛奶湖,只能是炎热、疾病和饥饿。失望的人们无心返回三岩,只好在林芝、米林一带安身。
贫穷困扰着三岩人,也困扰着政府。几十年来政府组织过几次搬迁。1977年,把木协乡50多户集体安置在县城附近的斯塘村,垦荒种地。但三岩遗风尚存,有人盗窃村中财物,引发打斗又寡不敌众,刚刚半年时间,就被赶回了三岩。
90年代中期再次组织搬迁,这一次政府花了大力气,在距县城8公里处建了幸福村,搬来木协乡12个行政村中所选最贫困的32户、198人,按每户4万元进行了安置。所在地莫洛镇也组织了上千农民帮助他们建设家园,帮忙开荒,提供口粮、种子和发展养殖业的藏鸡,历时几年总算安顿下来,但距离小康富裕看来尚远。
本文作者在采访三岩老人。 |
三页首批般迁的166户、892人已经迁走了。我在2001年访问了三岩,先在木协乡接着又去了雄松乡和敏都乡,所到之处,人们言必称“般迁”。木协颖2002年有67家搬迁,他们分别是去年春遭了火灾的下罗娘宏达村12户和宗巴村整个村庄的55户。这个宗巴村,距乡驻地骑马也要走上3个小时,是个极贫困的村庄,不通公路,脱贫无望,索性封山造林,全部搬往米林县的里塘和卧塘。性急的宗巴村人说,快快搬走,越快越好。
一种对新生活的向往热情弥漫在三岩,决定搬迁和不搬迁的各有自家打算,传统观念的裂变在此际突显,不满于传统婚姻方式的年轻人终于等到了机会。敏都乡布穷珍三个丈夫中最小的亲兄弟谈妥了对象,即将析离大家庭,双双远走高飞,木协村的多穷本来三个兄弟一位妻子,两个弟弟也都找到了心上人,大家商议待搬到林芝,就创造条件白自立门户。当询问到人们一向敬畏有加但又搬不走的神山,人们笑着回答:“到了那边,神山就不存在了。”连宁玛派玛孔寺的土登活佛也宽窄地说,他的信徒到了那边,是否改信其它教派,就由他们去了。至于曾经有仇结怨的,是否还有心思复仇,人们则谈漠得连提也懒得起了。
那些已决定了留下不走的,也在热心地谈论这个话题。我见91岁的老太太白玛珍拉着木协乡书记晋美旺加的手念叨:听说林芝那边和三岩是天壤之别啊。80岁的布松也在一旁说,搬迁地要是好的话我也愿意去,要是不好的话恐怕想回也回不来啦。远在县城附近幸福村的村民们不免后悔自己搬得早了些,今春莫洛镇组织上千农民搞人海战术,帮助幸福村开荒整整15天,幸福村村民一喧表示感谢,一边又忍不住说,何必兴师动众,要是能把我们搬到林芝去,不就一劳永逸了?
如今的三岩人分成了两个部分,要走的盘算着“到了那边”如何建设新家园;不走的,三岩办事处的6个乡已着手人口分流后的三岩建设,调整产业结构,试种作物新品种,植树造林,发展经济林木,种植了核桃、油桃、板栗、葡萄、黑梨、李子、金丝枣等果木。金沙江畔的三岩正处于空前的分化与变革中,我目睹了这一刻,隐约听见了一个渴望的声音,一种连他们自己也无从表达的诉求,不禁从心底祝福三岩,祝福留下的和即将离去的三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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