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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东村庄村长访谈录

文·图/扎洛 发布时间:2006-08-16 13:55:29来源: 中国西藏

  自2000年开始,中国社会科学院藏区发展课题组,一直在西藏农村做调查研究活动。2005年7—8月,课题组又沿着川藏公路在四川省甘孜州和西藏自治区昌都地区进行了学术调研。根据课题组的业务分工,我负责对藏区村庄的政治、法律及公共服务等问题的调研。在广泛的调研活动中,我从各村庄的政治领袖们如村长(包括自然村的村长或称为组长)、党支部书记等那里获得了大量真实、生动而又发人深省的田野素材。笔者在此将其中的部分访谈记录奉献给广大读者。通过这些文字,我们可以窥见西藏农村的发展现状及面临的问题。

本文作者与次程旺嘉一家
本文作者与次程旺嘉一家

  贫困村的当家人—次程旺嘉

  芒康县位于西藏自治区最东面,紧邻四川省的甘孜州。德西村是芒康县东北部(离县城约40公里)一个典型的半农半牧型的贫困村。2005年7月5日,课题组驱车前往德西村进行调研。离开川藏公路向北沿洛尼河河道溯流而上,不时能看到河谷两岸零星分布有民居和田地,两边山坡上的松林或疏或密,不过,村寨附近的松林毫无例外地都砍伐殆尽,只剩下一个个树桩。约行20公里,到达了洛尼乡当左村,乡政府和当地最大的寺院洛然寺都坐落在这里。从乡政府再向北约2公里就是德西村。笔者在乡政府干部尼玛的陪同下,对村长次程旺嘉进行了采访。

  “我的名字叫次程旺嘉,今年44岁。祖上就是本村的人。我没有上过学,那时候这里还没有学校。因此,从小一直在村里参加劳动。22岁时父母做主,给我和哥哥共娶了一个妻子,哥哥是县粮食局的职工,一直在县里上班,现在已经退休住在城里。”

  “我们这个村子是当左行政村下属的德西组,以前叫德西生产队,属于芒康县洛尼乡。共53户人家,380多人。历史上我们是洛然寺的下属庄园,由埋巴本管理。那时整个洛尼沟分为上下两个部分,从我们村往上都归堆巴管辖。1959年镇民主改革时,埋巴本跑了,但他还有家人在这里,他的一个儿子以前是另一个组的组长,现在是当左行政村的副村长。”

  “我3年前当选为组长,也不是因为我特别能干,主要是村子里实在没有能人了。比如村里识字的人就极少,加起来总共有5人会写字,就是说可以做会议记录。如果非要说大家为什么选我,我想可能是因为我处理问题比较公道,能够及时落实乡里的各种政策,公平地分配上面给的救济粮款吧。按照规定,今年村委会要改选,我自己的想法是如果村民还选我,就继续干。如果大家不选就不当了,自己家里也困难,想办法多挣点钱。至于提前活动一下,保证让大家选我,这样的事情想都没想,因为根本不值得这么做。”

  “从经济上说,洛尼乡是全县最困难的,并且是全县16个乡镇中唯一不通电的乡。你看到我们家有电灯,那是前些年装的,当时,我花1350元从拉萨买了一个太阳能发电机,但是,没用多长时间就坏了。现在用汽车电瓶发电,包括乡里的干部也用这种办法。由于电量小,同时只能用3个瓦数很小的电灯。其他的电器像电视、VCD机都是摆设,看不成。我们村在乡里是经济最困难的。主要是人多地少。

  “当了3年的组长,我觉得公共事务还是不少。首先是农业生产方面。虽说土地已经分给各户了,但是为了避免纠纷,还是要求大家统一耕种、收割。按照村里的传统,耕种或收割都先要帮助那些缺少劳力的贫困户。这些事情都得我来张罗。”

澜沧江峡谷风光
澜沧江峡谷风光

  “然后是组织大家购买化肥。现在都流行用化肥,但是,春天要用化肥的时候,农户手里都没钱,于是县里给了优惠政策,可以赊贷。具体做法是各户根据自己的需要先报告给组长,然后由组长到县农牧局领取,由组长做担保人。等到夏秋时节,村民卖掉采集来的青冈菌后再还款。我们这里由于有政府补贴,化肥价格比甘孜(属四川省)那边要便宜一些。今年(2005年)由我担保赊帐共计9000多元,这些款最后都要由我收齐上缴。”

  “另外,收钱的事还有合作医疗,每人每年交10元,由政府给每人补贴80元。参加合作医疗后看病就不用花多少钱了。合作医疗刚开始的时候,有些人不愿意交钱,但是现在大家觉得这个政策好。我们这里的常见病是胃病和大骨节病。”

  “组长还要管村里的治安问题。现在村里最多的纠纷是牛吃庄稼引起的矛盾。虽然我们每年安排一户负责看护田地,但是,牛吃庄稼的事情还是经常发生。我们的办法是对牛的主人进行罚款。另外,打架的事情也偶尔会有,也通过罚款进行惩罚。如果罚款交不上,就让他用义务劳动顶替。”

澜沧江水
澜沧江水

  “这几年最让我头疼的事有两件,一是修拦洪坝、修桥,二是发放救济粮款。这几年洪水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洪水冲垮拦洪坝,冲走田地是经常的事。而要重建一条拦洪坝是非常费力的。有时候,你的拦洪坝挡水太厉害,河对面的村子还有意见,说把河水都挡到他们村了。修桥也是,没有桥,大家行走不方便。但是,现在河道这么宽,河水经常改道,你不知道应该把桥建在哪里。再一个就是发放救济粮。目前村里的情况是大约20户能够温饱,另30户需要救济粮。那些贫困户,一旦断粮,就来告诉我,我到乡里申请救济,一般乡里给每户一次救济100—300斤粮食,不够再申请。村里还有一户无保户,寄养在妹妹家,每年国家给她补贴400元钱。其实,我们这个沟里有不少人,他们在外面挣大钱,家产几百万、上千万的都有,但他们宁愿给洛然寺的重建捐款50万元,却对家乡的这些贫困户似乎无动于衷。”

  “总的来看,贫困户主要因为劳动力不足。劳动力多的人家,既可以种田,又可以放羊、养牛,夏天还可以采青冈菌,收入就要好一些。但是,要真正富裕起来,还得有人做生意才行。”

  “我们家在村里算是中等富裕户。主要是劳动力比较多,我和妻子、两个儿子和他们的妻子都可以劳动,待嫁的女儿也可以帮忙,再加上哥哥也经常接济。我们家有6亩青稞地,年产3000斤左右。这些粮食不够吃,需要花钱买粮,去年就买了1700斤。家里有30多只羊,14头牛,急用钱时可以卖掉羊毛或羊。沟里头有森林可以采青冈菌,去年青冈菌收入有4000元,这是现金的一个主要来源。”

  “我有3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小学毕业后就在家里干活。二儿子小学毕业后,送到县中学读书,当时,我们乡小学有24个毕业生,县里很重视,专门派车把他们接走了,但是仅仅一个月的军训过后,大多数孩子都跑回来了,他们说是想家,其实他们是因为听不懂老师讲课才跑的,我们这边小学毕业生的文化水平只相当于县里的三年级。”

  “我准备给3个儿子共娶一个妻子,但小儿子还小,今年15岁,在念小学5年级,如果他念的好,我愿意供他上大学。现在社会风气在变,过去兄弟们共娶一个妻子是受到赞扬的,村里有近20户都是这种情况。但是,现在的年轻人中一夫一妻家庭多了。也许等小儿子长大了不愿意与哥哥们共建一个家庭,到时候再说吧。”

巴水村远眺
巴水村远眺

  “村民的宗教信仰跟以前基本上没有变化。你们上来的时候,应该已经看到了洛然寺,就在乡政府边上,离我们村最近。洛然寺是芒康县最大的寺院,现在有僧人100多名。洛然寺在“文化革命”中遭到毁坏。80年代初重建寺院,20多年过去了,寺院已经显得破旧不堪,里面的壁画都看不清了,所以到处化缘正在重建。我们村里有8个人在寺院里当僧人。因此,我们请僧人念经是很方便的。”

  “我虽然有3个男孩,但没有送他们去寺院,现在社会变化快,如果在寺院犯戒还俗,名声不好。去年洛然寺就开除了8个僧人,听说主要是因为犯了色戒。”

  “村里人如果有钱还是希望到拉萨朝拜大昭寺里的释迦牟尼像,但是,路途实在太远了。从这里到县上得一天,从县上到昌都一天都到不了,从昌都到拉萨坐班车得3—4天。我去过两次拉萨。第一次是我21岁的时候,专门去朝佛,因为我的姨妈在拉萨的贸易公司里,她带我去的。第二次是前几年去看病,因为高血压,头疼,去了以后治好了。村里还有两户人家也去过拉萨,其他人如果将来有钱了也可能去。”

  桑珠的天然林保护事业

  从芒康县城嘎托镇南行约100公里,就进入了澜沧江峡谷。从江东山腰间蜿蜒盘绕的公路上向西望去,江西云岭山脉的立体植被分布一目了然:即是在夏季,山顶上仍是皑皑白雪,雪线以下是茂密的原始森林和灌木丛,再往下则是一片植被稀疏的坡地,那是因为干热河谷里的高蒸发量所造成的。而在峡谷底部江水两岸的台地上则分布着成片的田地,千百年来当地藏族人就生活在这峡谷深处。曲孜卡乡及其所属达水行政村巴拉自然村就坐落在澜沧江西岸的大山脚下。2005年7月8日,课题组在巴拉村调研,由于村长外出,笔者就有关村里的情况与前任村长桑珠进行了访谈。

  “我叫桑珠,今年38岁。我本来是列定村的人,入赘到本村。前两年我的岳父和妻子相继因为肝炎病故,现在我自己带着两个孩子生活。”

  “我们村子叫巴拉村,有38户人家,共计120人。我到村里来的时候,我的岳父是村长,他退下来后,乡里安排我当村长,那年我26岁,当了8年,后来,家人病故,家里缺少劳力,经济困难,特别是两个孩子需要照顾,因此,自己要求辞职。”

  “我当村长时候的事情,好多都记不起来了,反正那时候挺忙的。那时我组织大家给贫困户开垦土地,3户贫困户,每户开垦了1亩。给集体开垦了4亩,这4亩地的收成顶替了提留款,这样就不用从村民手中收钱了。还给一个贫困户盖了房子。村里的办公用房、小学的校舍都是那时盖的,村民投劳,不收集资,减轻了大家的经济负担。”

  “当时,还修了从本村到嘉达村的8公里山路,可行驶拖拉机。嘉达村就是有盐田的那个村。村里包括我在内有10户在嘉达村有盐田,共有10多块。现在每年的收入加起来有1万多。最初,包产到户的时候,村里许多人家靠伐木挣钱,觉得背水晒盐太辛苦了,因此,不愿意承包盐田。现在,国家禁止砍伐天然林,许多人又提出重新分配这些盐田。”

护林员与女儿在自己门口
护林员与女儿在自己门口

  “村里一直没有什么大的纠纷,顶多就是你挖了我们家的田埂,我踩了你们家的庄稼之类的事。我们这里家族观念不是很强,不像北部地区有家族之间世代复仇的现象。”

  “原先当自然村的村长没有报酬,行政村长每年给400元误工补贴。现在财政给补贴,自然村村长每月给30元,党支部书记每月给100元,行政村长一年给1500元。”

  “村子里没有寺庙,也没有佛塔,但是,有10人出家在拉岗寺当僧人,寺院在南面的山顶上,离村里有半天的路程。离我们很近的盐井乡有天主教堂,听说那儿的人信仰天主教已经有一百多年了。前些年他们得到外面的资助,重修了教堂,看上去很壮观。其实,我们对天主教堂的各种活动和基本教义还是很了解的,因为他们过年(即圣诞节)的时候我们都去看热闹,听他们唱歌。起初觉得奇怪,时间长了觉得跟我们的藏传佛教说得差不多,都是劝人向善的。他们村子里好多人家信仰两种宗教,比如丈夫信佛教,妻子信天主教。相安无事,也过得很好。”

  “1998年以后,政府不让砍伐原始森林,也不让打猎了,大家都在寻找其他的挣钱门路。现在最固定的收入要靠虫草、青冈菌和打工修路。村子背后的高山上是原始林区,夏天可以采集虫草、青冈菌、贝母等,外面的人说这些东西是天然产品,没有污染,这两年价格越来越高。劳动力多的人家一年可以挣到1万元左右。另外,村子下边江边上有温泉,最近几年县里在这儿开发温泉度假村,盖房修路等建筑工程比较多。这些工程他们有技术人员,我们只是做一些杂工。开始的时候,老板每天要10个或20个劳力,村民就轮流排班,现在基本上各自去工地上找活。一般老板们都采取出勤计酬的方式,男的一天给25元,女的一天给20元。结果有些人不认真干活,我觉得这样不好。有些人家劳力多,人又勤快,一年也可挣到5000-6000元。我们这里贫富差别主要看劳力多少。另外,温泉度假村营业以后,我们种的蔬菜也可以卖给他们。”

  “我们家劳力少,需要照顾孩子上学,这些挣钱的活都没有办法参加。但是,这几年政府给了许多照顾。我这个房子是新盖的,乡里有安置搬迁项目,给我们提供各种盖房物资,盖我家这所房子的各种材料合计约2万元,都是政府给的。另外,安排我当了护林员,每月发工资350元。全村有5个护林员,除了村长,其他4人都是乡里指定让贫困户当。大家对这种安排没什么意见。”

  “当护林员有稳定的收入,但是,责任也重大。首先是要守护原始森林。我们的林区都在山顶上,坡太陡,上一趟山是很辛苦的。我们5人基本是轮流值班的,每天有一人上山,在管辖范围内巡逻。一般爬上山,转一圈,再回来就得一整天。其次,要负责组织植树,主要在江边和村子周围。今年给我们村的任务是5万株,要求90%的成活率。树苗由护林员负责培育。上面要求除了种植杨树,还要种植经济林木,今年就种了许多核桃树,我们这里核桃结得好,卖价也不错。村民种完树后,我们负责灌溉看护。现在,县里对保护生态植被抓得很紧,林业局对我们也有严格的检查制度。如果发现谁看护的林区发生偷伐的事情或其他不称职的事情,就要被更换。2002年时,全县有护林员上千人,而且每年还在增加。我们的工资是县天然林保护办公室拨给乡会计,一季度一发,从没出现过拖欠或拿不到钱的现象。”

巴水村附近的天主教堂
巴水村附近的天主教堂

  “天然林保护工程是政府强制性的政策,村民也是拥护的。前些年山上出现过泥石流,我们村子就在山脚下,大家有点恐慌,这几年泥石流没了。以前,村里家家男人都上山打猎,山上野生动物很多,打着獐子、黑熊,可以卖麝香、熊胆,打着岩羊可以吃肉。80年代最严重,那时每家每户都有猎枪,有好几副捕猎的夹子。后来,县公安局要求所有的枪枝必须要办持枪证,本来枪都是走私来的,公安局让办持枪证,大家以为允许私人持枪了,就都拿去办证,结果公安局将所有枪枝全部没收了。保护野生动物的事情,政府宣传,寺院喇嘛也经常讲,每次法会时,喇嘛就说不许杀生是佛经里讲的。其实,开始的时候,有人打猎挣钱,其他人也跟着学。现在所有的人都不打猎,大家觉得挺好,总之,后来全村男子到寺院里,集体吃咒发誓不再猎杀山上的野生动物,因此,打猎的活动就很少了。”

  “野生动物很奇怪,人们不打它们了,它们倒来惹事。现在它们经常下到村子周围来。去年秋天,有几十只岩羊到村子附近,我们把它们赶回去了。包谷熟了快收割时,一群猴子跑到地里,糟蹋庄稼,大家也不敢打。还有人说,晚上在村子附近听到黑熊叫,因为没有枪了,大家还是有点怕。我们上山也能感觉到野生动物比以前明显多了。”

  “藏族地方都有许多神山。我们村子背后的这个山叫琼波顶,是我们的“希达(地域保护神)”,他是一位男性神。虽然我们的山神性情比较温和,但是,在神山上杀生会招来报应的。去年,嘉达村几个人到上面的德却神山去打猎,德却神山性情暴烈,结果其中的3个人回来后,内脏疼痛,不治身亡。据说,临死的时候嘴里发出了獐子一样的叫声,人们说那是因为他们打死了獐子的缘故。”

  “你们跑到我们这个大山沟里搞调查研究很辛苦。你看现在村子里乱糟糟的,原先的吊桥边上正在建一座水泥大桥,度假村还在盖房,道路正在加宽。村里一些人家也在盖新房,植树也挖得到处坑坑洼洼。过几年你们再来,村子的变化就很大了。”

(责编: 张素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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