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果的陶罐
果果老人一直不太乐意接受我的采访,说以前塔巴村来过许多拍电视、拍照片的记者,折腾了半天,走了,却没有给我们带来任何实际的帮助,你们也别再拍了……为了让果果不至于排斥我的采访,我和同伴爽快地按他高于市价的价格买下了两个陶罐...
果果今年60岁,做陶已经有50年了。
他的家就住在墨竹工卡县的塔巴村。公路边,小河后面的第一家,很显眼的白房子。有这样一个下午,他的门开着,院子里摆满了陶罐,果果坐在那里看着它们。我们很随意地走进了果果的家门,他没有表示欢迎,也没有撵我们,对于我的提问,他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答,直到我们买了他的陶罐,他才稍微热情了点。
果果和他的陶罐
果果的这种情绪是有来由的,他说:“来这儿拍摄的人很多,但我们得不到一点实际的帮助。我们去拉萨卖陶,没有摊位,摆在路边有人赶我们,我们只好低价批发给一个商铺,所以收入很少。”
燃料一定要用草皮和牛粪
果果家是塔巴村52户做陶人家其中的一户,和其他人一样,果果在每年的11月至次年的一月做陶,其余时间干农活或者外出打工。这种季节性的工作主要是由大自然决定的,原因之一是此时是农闲时节,更重要的是因为烧陶用的主要燃料——草皮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用。草皮通常要在9月以后铲下来晒,晒一个多月才能彻底干透。
草皮是这样晒干的
燃料一定要用草皮和牛粪,这是他们多年的经验,我问果果用别的行不行,他说没试过,可能不行吧,千百年来老祖宗就是这样传下来的,草皮和牛粪的燃烧时间长、保温好,这种温度对陶品的颜色和硬度有很大影响。而且,草皮和牛粪漫山遍野都是,不用花钱买。
不过完全不用花钱的好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现在烧陶的人家多了,草长不及、牛粪也不够多了,光靠自家去铲和捡,已经供不上烧陶的用量了。况且,本地的草场退化,草皮不够厚不够密,好的草皮他们要花钱从别的地方去买。
我仔细观察了一下草皮,那是整个草从根到梢连带着周围的泥土一起铲下、再分割成一尺见方的一块块来晒干的,“这样草不会被挖光吗?”我担忧地问果果,他说:“不会,草会自然恢复,我们挖时会注意草皮的循环生长,会让挖过的地方新草充分生长复原。”但愿能像他说的这样吧!我心想。
陶土是砸出来的
砸陶土
我遇见其美丹达的时候,他正坐在家门口的一块铺有石头的凹地上,手拿一个自制的大石锤,奋力地砸着面前的一堆土,满脸是汗。我走上前去费解的看着他:“你在干嘛?”他憨憨的笑了:“砸陶土!”
陶土有两种,一种是红土、一种是白土,要混合来用。其美丹达说红土是从十几公里外的色多村买来的,买来时是大块的,还掺着一些碎石,所以要先经过粉碎处理,然后再用筛子筛,把碎石等杂质去掉。他抓起一把筛子下面滤过的细粉对我说:“这样的才可以做陶。”
这两种陶土学名统称高岭土,塔巴村一带地质层内这种土的含量很丰富,这就为“陶村”的形成创造了最重要的条件。相传,早在一千多年前,塔巴村的村民就开始做陶了,从其美丹达砸陶土的方法来看,一千多年前的技术很可能原封不动地保留到了今天。
制陶的全过程1
制陶的全过程2
制陶的全过程3
卖陶的收入
其美丹达家有5口人,就他和父亲两人做陶,一个月大概能做30个大小陶罐。一个烧陶季节下来,收入大约4000元左右。不烧陶的季节他会去工地上打工,家里还有一些耕地,由父亲和家人照管。
这让我想起了以前陶村村民的境遇:过去的地方政府规定,陶匠的家人可以有耕地,而陶匠不能有,陶匠的生活来源只能靠陶器来换回粮食、茶叶、盐巴、青稞、酥油等生活必需品或者现金。在西藏民主改革以前,每户人家只要有一人从事制陶的,便要上交18件陶器,这是他们交纳的各种差税中的陶器差。如果一户人家中有两个陶匠,就要交两份陶器差,所以村民们为了少交差,通常会隐瞒说家中只有一个人做陶。
果果家做陶的主要是他和小儿子,儿媳帮忙打打杂,他们一家在一个烧陶季节的收入大概在5千多元,但他仍然希望在拉萨有一个自己的摊位:“以前我们在冲赛康有一个摊位,那时市场刚开业,租金低,后来进场做生意的人多了,租金提高,我们就被挤到外面摆摊,再后来城管的来了,摊也不让摆了……”
制陶的工具和手法千年没变
果果邻居家门口的阳光下,3个男人盘腿坐在地上做陶器,他们身边摆满了各种木制的工具,有木拍、木刀、钻孔木棍、木质雕花刀等,身前是木制的转盘,上面是他们正在制作的陶坯,不远处有几个做好的陶坯正在烘干。
这种木制转盘是一种原始的拉坯机,是用来制作陶器最主要的工具,除了手捏的小件外,其余的都要放在这上面制作。操作转盘是一件技术性的工作,坐在转盘前的人都是家中的技术好手。它不像和泥,只要像揉面那样将陶土和水揉匀、整坨装进塑料袋里放在阳光下醒着即可,一般让家中没有技术有力气的人来干。
陶坯的制作工序主要有:拍器底、安器壁、安口沿、安器嘴和器柄,其间还要进行打磨抛光,最后在不同部位雕上花纹。整个过程需要左右手脚相互配合、各种工具穿插运用、多样手法交互进行。那些较复杂的器具,一个技术最熟练的人一天最多也只能做3个。
看起来,效率似乎低了点,主要原因是工具和手法的限制,“可我们祖祖辈辈就是这样传下来的”,果果说,“别看这工具和手法简单,我们塔巴村人能做出100多个品种的陶器来呢。”
制好的陶坯还要放进地窑或是屋角的专用木架上阴干,一般晾上3天就可以装窑。也可以烧上一堆牛粪火,将陶坯放在周围加温烘干,这样会快一些。
上釉的诀窍
刷釉粉
进窑烧制以前还有一个上釉的过程,这对我来说是个异常奇妙的过程。
釉土是从江麻乡挖出来的铝矿石磨成的粉末,在果果家我见到了这种铝矿石,拳头大小的一块块,铅灰色闪着金属的光泽,分量很沉。用它磨成的粉末是铅黑色的,我不小心粘了一些在手上,黑黑的很难擦去。
上釉时需先将铝矿石粉放入一个干净的容器,兑上一定比例的水,搅匀,然后用猪鬃刷满整个陶坯的外面。果果告诉我,酥油灯、花盆等只烧一遍的器皿,直接往陶坯上刷上釉粉装窑就可以了。而青稞酒壶等那些需要烧两遍的器皿,第一次装窑时不上釉,要第二次烧制前才上釉。
刷了釉粉的陶坯全是一色的铅黑,放进窑里烧上十来个小时,出来后竟脱胎换骨—变得光洁闪亮并呈现出细微不同的色彩!真似变魔法一般!
果果还告诉我一个秘密:只用铝矿石粉一种材料上釉,烧出来的陶器是红的,会显得有些单调,他们有一个上釉的诀窍,是将铝矿石粉兑上水放到窑里与陶器一起烧,让它结成块,再把结块敲碎研成粉末,与铝矿石粉以3:7的比例配料再上釉,烧出来的器皿就会红中泛绿,好
看多了!塔巴乡用这种方法烧出来的物件是独一无二的,是西藏陶器中的上品。
烧陶没有专门的陶窑
露天的窑堆
塔巴村一共有75户人家,被公路一分为二,大多数人家聚居在低处小河流过的谷地,只有十多户住在高处山风吹过的坡上。烧陶一般选在山坡上的宽敞平坦通风处。
塔巴村人烧陶没有专门的陶窑,需要烧陶时就堆一个土堆,立3块石头或陶垫,先把小件的陶坯扣放在上面,再把大件陶坯套放其上,留出一定的空隙,最后再在它们上面扣一个大陶瓮,也要用3块石头垫起来,以便使火焰进出并保温。一般一次摆上二、三十件陶坯,上面用草皮和牛粪捂严,然后用麦草点火引燃。通常从中午12点开始烧,一直烧到天黑停火,第二天早晨出窑。
我爬上山坡的时候,嘎珠家正好烧出一窑青稞酒坛,覆在上面的草皮和牛粪刚被铲开,嘎珠蹲在一旁等待坛子冷却。
嘎珠做陶才六七年,他多做一些青稞酒坛这样简单的大件,然后用拖拉机运到拉萨旁边的堆龙德庆县去出售或者换粮食,每个月去一次,每次呆一周,卖完了坛子再回来。我问他为什么不到拉萨去卖,他说包装陶器要用大量的麦杆,在拉萨麦杆不能弄到地上,会被罚款。
果果的窑堆比嘎珠的高一些,在他的窑上方的山坡上,此时正冒着浓浓的蓝烟。他说这一窑已经烧了8个小时,明天早上八点就可以出窑了,如果我想拍照,他可以等我,我大喜过望:制陶的全过程就差出窑的那一节没有看到了,明天早上我一定来!
烧青稞酒坛的嘎珠
晚上有些不放心,生怕果果提前开窑,让我错过了这最精彩的环节,特地驱车去到他的家中,同伴还带了一包糖果给他的小孙子。和他说好一定要等我来了以后再开窑,我要拍照,果果答应了。
开窑啦
制好的陶坯可以阴干,也可以用牛粪火烘干
第二天早上8点,太阳还在山背后,我准时赶到了果果的窑边,他正在铲开烧尽的草皮和牛粪灰,下面的陶瓮露了出来,共有25个,陶翁里面罩着什么、出来是哪种颜色?我拭目以待。
铲完了草皮和牛粪灰,果果燃了一枝烟,蹲在旁边抽起来,这回不问我也知道,果果是在等陶器冷却。烧了十来个小时、又捂了一晚上,陶器的温度肯定非常高,当我凑近它们时,都能听到冷热空气相遇后、陶器热胀冷缩产生的轻细的噼叭声。
过了一会儿,果果戴上手套开始搬动陶瓮,陶瓮下面的陶器就要露出真面目了,我的目光紧随着他的手。陶瓮被小心翼翼地提起——一个红褐带点黄色的火盆出现了,它倒扣着,虽然拙朴但却是那么的新鲜光洁,那一瞬间给我的感受如同一个刚出壳的小动物般具有生命力。
果果将陶瓮一个个揭起来,倒扣的火盆全都露了出来,整齐的排列着,在蹦出山头的朝阳下闪着橘色的光彩。又等了一会儿,果果开始揭开倒扣的火盆——下面是一盏盏小巧的酥油灯或香炉,安安静静的躲在火盆里。
尽管是出自一炉窑里的物件,颜色也有不同,还有的同一个陶器竟然局部颜色也有变化。果果说那是因为温度不均匀造成的,还有,风也会影响到陶器局部的温度,造成颜色的不均匀,温度高的地方会发红,温度低的地方则发青。我问他为什么不修一堵挡风的墙,他没有回答我。
陶瓮下面是刚烧好的陶品,陶品的放置是大的套小的
到拉萨去卖陶
这时,果果的儿子和儿媳背着荆条编的筐子从家向这边走来,他们是来将陶瓮和烧好的陶器背回家的。小孙子也跟来了,还带着他的小伙伴——一只灰色的小猫。一家人在收获着劳动的果实。
这批陶器果果打算明天一早就运到拉萨去卖,当然,是批发给那个经销商开的陶瓷店。“格桑陶瓷店的老板把我们的价钱压得很低,大概只有市价的一半,而且每次翻捡着挑剔得很严格”,果果忧心忡忡地看着面前那几个颜色不匀的火盆对我说。“要是我们村在拉萨八廓街或冲赛康有一个自己的摊位,我们会轮流派人去经营,这样我们的陶器价格就能提高一些,利润就多一些了。”
我说你别着急,明天你来拉萨,我找工商局的朋友帮你问问。果果很高兴的和我约好明天早上9点在拉萨纳金路上的格桑陶瓷店见面。
果果终于赶来了
果果的儿媳妇将烧好的陶品背回家
我把果果的情况告诉了工商局的朋友,她说是这样的,塔巴村的陶器由于市场占有率太低,产品利润不高,交不起八廓街和冲赛康的摊位租金,被拉萨市场自然淘汰了。
手头有一份墨竹工卡县宣传部给我的调查报告,上面有这样一段文字:“塔巴村陶器在西藏具有较大的知名度,主要销往拉萨、山南、林芝、那曲等地……但是在产供销等方面仍然存在诸多制约因素……农牧民群众市场经济观念淡薄,尚未树立市场营销观念,未形成成熟的商品经济意识,尚处于一种半自然经济状态,导致市场占有率较低。”
中午12点,我接到果果亲戚的电话,说他到拉萨了,因为拖拉机在半路上坏了,修了两个多小时,所以晚了。
我兴冲冲的赶到果果亲戚的茶馆,果果通常会在那儿喝茶、然后吃完中饭再往回赶。
我和果果的对话
果果的孙子带着他的小伙伴一起来分享收获的喜悦
没想到,再见到果果时他恢复了第一次见面的那种冷淡,第一句话就说:“你们拍了那么多,对我们没有实质性的帮助,昨天你们一定要拍,我让你们拍了,结果村里人都骂我傻,说以后拍照要收钱……”
心里很难过,的确,我帮不了他们什么忙。
只好把工商局朋友的话转告给了他,婉转的告诉他问题可能出在产品品种单一和生产成本过高上,因为现在市场上好看又便宜的陶器太多了。他说:“我也清楚市场规律,我们利润低,也没有好的陶器版本,没有办法。”
我说我会买一些画册给你寄过去做参考,果果的语气终于有了缓和,说:“以后你们要是遇到合适的商家,可以拿照片来定货,我们乡有70多人在做陶,到时候我们会照着做。”
我说好的,如果遇到有意的商家我一定牵线搭桥。他说:
“如果找到好商家,我们可以签合同,组织全村的人来做……”
“还有,如果要定货的话,要掌握好时机,每年藏历四月到八月的雨季是做不了的……”
“如果定货量大了也没有关系,我们做得出来,陶土和燃料都够……”
“我们还可以做那种上面有手绘图案的……”
最后,果果看着我说:“你是有诚意的,我第一天态度不好,对不起。”
我想,塔巴村的陶器以拙朴简洁见长,纯手工工艺现在在国际上倍受推崇,如果能找到合适的样品,如中国古代的陶罐或是非洲土陶什么的,或者更有新意的设计,尝试走一下国际化旅游工艺品的路线,或许是一条出路。但是,这也许是一件需要时间的事情。
果果和他的希望
后记
在采访之后的三个月里,我又去了三次陶村,给果果他们送去一些照片和画册,并请他们做了几个新款的陶器。
我非常欣喜地发现,他们照着图样做的陶器完全跳出了以往的束缚,同时由于加入了本地和本民族的气息,作品显得大气简洁且拙朴可爱。此外,他们还凭着自己的想象做了一些动物形状的陶品。
最后一次去取样品时已是四月了,烧陶季节已过,村民们正忙于春耕。在我搭乘的拖拉机上,年轻的小伙子扎西拿过我的陶罐反复地看,我问他:“你能做这种样子的吗?”他说:“能!我还能做很多别的样式,只要你给我图样。”“可是现在已经过了烧陶的季节了!”“没关系,只要有人成批的要,我们有办法,现在就能做。”
这样的变化不能不让我感到激动:世界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这是一个思变的时代,有时候需要的,仅仅是外界给予的一点点影响和帮助而已。
这其中最珍贵的是千余年保留下来的传统手工,它是民族历史文化和精神的组成部分,而今它必须依赖经济上的支撑才能延续下去,所以,我真诚地希望,在制陶人们艰难的思变过程中,能得到一点点外界的支持与帮助。他们真的太难了!
事情又过去了两个月,我的一些好友都知道了陶村的情况,大家都在默默地为陶村做点什么,有的从北京买来了厚厚的画册,有的在帮助联系海外的基金会,还有一位拉萨的好友在尽他的能力为陶村在冲赛康争取一个长年展示的地方……
我内心充满了感激,谢谢大家的帮助!接下来,就要靠陶村人自己了,希望他们能顺应新的市场规则,将传统文化激活在现代竞争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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