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盲校的传奇校长尼玛旺堆
自幼因视网膜萎缩失明的尼玛旺堆(以下简称尼玛啦)是目前西藏盲校的校长。这个盲校由德国人萨布瑞亚(Sabriye Tenberken)和她的丈夫鲍尔(Paul Kronenberg)于1998年在西藏拉萨和日喀则创立,运营经费全部来自于社会捐助。萨布瑞亚本身也是盲人,并于1992年发明了藏盲文。在过去的十几年间,先后有一大批盲人及视障者从西藏盲人学校及培训中心毕业。有的人步入了社会,融入了正常人的生活;还有的直接留在盲人学校和培训中心当老师,为社会培育了很多人才。尼玛旺堆就是其中的一名。
尼玛啦在盲校学习三年后赴英国进修,是清华大学、北京大学、香港大学等著名机构和组织的特邀演讲师,学习游历了美国、印度、德国、韩国等多个国家,今年受邀将到哈佛大学、布朗大学等美国高校发表演讲。
作为盲人的四个优点
每天抽空喝杯咖啡是尼玛啦的日常爱好之一,在拉萨市中心一家咖啡厅,我和尼玛啦见面了。
对话中他说大多数盲人都会有四个很好的品质,它们都是和成功息息相关的优点:
第一个品质是注意力集中。因为看不到,所以注意力就全然在和我交谈的人身上或者是自己专注的事情上。比如我在演讲的时候,不会因为下面的人紧盯着我或者漫不经心低头看手机,从而影响我的心情。
第二是锻炼交流能力。通常走在路上,我得和好几个陌生人进行交流,向他们咨询我想要到达的地方。在别人扶你走路时总不能沉默寡言,还要进行一些嘘寒问暖的对话或者开些小玩笑,所以这要求有一个很好的交谈能力。
第三是解决问题的能力。正常人会经常找不到遥控器或钥匙,因为眼睛能看到所以平时不会太上心,但我们对每个物件都会用心放在固定的位置。如果一天当中常人有一百个问题,那我们有两百个也不足为怪,虽然问题会给生活造成许多不便,但我还是很骄傲能想出两百个解决办法。
第四点是想象力。因为看不见所以无论是对人还是对物都得凭借声音、触觉等塑造出一个我们想象的样子。尼玛啦说:“当然,我也不是一直这么乐观,曾经我也想过为什么我会有如此的命运,但转眼一想我无论这一天开心或者绝望,第二天还是一个盲人! 比如我丢了手机,我就想我连失明都能接受,丢个手机有什么大不了的。”
像电影般的人生经历
当我问起尼玛啦在成为今天这个四处出差演讲的盲校校长之前的人生经历时,他诙谐地说:“我的故事有点像电影情节,你可别哭呀。”原来眼前说得一口流利拉萨话的尼玛啦实际上并不是拉萨人,他出生于四川甘孜藏区,家里除了他还有一个亲生姐姐。
其实刚出生时他也是个健康的婴儿,能双眼扑扇着看到翡翠色的草原和他名字中意味着温暖日光的“尼玛”。但三个月的时候小尼玛突然失明了……那段时间不好的事情接踵而至,一个月后他平日里强健的父亲去世了,还没过三个月本应持家照料儿女的母亲竟找了新的丈夫,抛弃两个孩子逃去了拉萨。
“母亲走后姐姐便搬去和母亲那边的家人一起生活,而我则被父亲这边的亲人收养,我和姐姐就这样被迫分开了。”眼前的尼玛啦沉浸在了对童年的回忆中,他说在甘孜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但他记得自己即使失明,仍然可以在马背上驰骋,彼此无比熟悉的那匹马就像能心灵感应一样听他的话;他也喜欢有时候什么都不做,就躺在无穷无尽的草原上,让散发着清香的绿草倚靠在脸颊上。
我的奶奶是位执着的藏族女人,也用这份执着的劲头来爱我。我的失明简直让她操碎了心,但如同所有虔诚的藏族一样,她觉得只要到了圣地拉萨肯定能治好我的双眼。在奶奶的坚持下,13岁时我都快遗忘了的母亲回到甘孜接我去拉萨一起生活。
我刚来拉萨的时候有一种非常飘渺的感觉,当我第一次来到信徒遍地的八廓街,感受着身边无数陌生人的气息,就有一种自己是这世上唯一的盲人的孤独感,也生起一份哀怨。后来医生告诉我眼睛已无法治疗,母亲四处打听后知道了盲校的存在,于是我来到了现在工作的这所盲校学习了三年的课程,包括藏语、汉语、英语和数学等……
有一段时间我在学校里虚度时光,觉得盲校的学习并不能改变什么。我这么想和奶奶的教导方式是有很大关系的。曾经她不厌其烦地教我念几种经书,说我只要有能力背诵这些经文,就可以到山洞闭关修行,这样一来村民们便会给我布施糌粑和酥油,等奶奶百年之后我就没有温饱担忧了。我很听奶奶的话,也觉得这该是我做为盲人唯一的谋生途径,于是在家乡的草地上我和奶奶席地而坐,每天奶奶念一句我就跟着读一句,直到现在我都还能倒背如流。
在拉萨我就要和陌生的继父共同生活,继父本是做些小买卖,后来母亲和继父在拉萨很难维持生计便回甘孜了。继父一直不太喜欢我,在拉萨寄人篱下时我没少挨打。后来我有了一个同母异父的妹妹,无论父辈做了什么,这个孩子是无辜的,所以现在她上学的费用都是我在寄钱。我的亲生姐姐现在是一个农民,我和她保持偶尔的联系。
可能是念经背诵锻炼出来了我的记忆力,后来我背书一直都挺厉害的,到盲校后需要大量记忆的英语课总是第一名。有些人在获得成就时会说他们从小就有这个梦想,对此我必须承认除了在山洞里修行外我并未想过自己长大后会做什么。现在我被四处邀请做讲座,我也会很诚实地告诉大家这一点,当盲校校长于我来说也是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
2005年去英国,是尼玛啦第一次出国,一个人来到了英国南部的一座小城。当我问他在英国时有什么印象时,他的回答令我至今难忘。“说到印象,视力正常的人到了一个装修精致漂亮的酒店房间,双眼瞬间就一览无余,一声感叹和赞美后便无其他。但对我来说,从进门的瞬间开始就如同一次冒险,我可以轻轻抚摸墙壁、衣柜、窗台,感受它们的格局和纹理雕琢,这样总是能有更多惊喜。”
刚到英国时,课堂的听力对他来说是很大的挑战,而且他是学校唯一的盲人学生,再加上低海拔醉氧导致他在课堂上昏昏欲睡。尼玛啦说刚开始自己根本跟不上课程,后来他就在课堂上录音,课后一遍遍听录音再问同学不理解的地方,一面补充词汇量,这才能慢慢适应上课进度。
尼玛啦说自己在那座小城出了名,每个人都会给他打招呼,因为在街道上行走的盲人只有他一个。“ 至今为止的经历让我觉得盲人最大的障碍并不是一个城市诸如盲道之类基础建设的好坏,而是他自己。在英国也是如此,你在大街上看不到盲人因为他们都害怕出门,我在英国遇到的唯一一个盲人告诉我他羞愧于拿拐杖走在外面,觉得这样有损形象不会被人喜爱。我告诉他,情况恰恰相反,其实你应该用拐杖,应该自信独立,这样至少你能在没有别人帮助的情况走到你想去的餐厅酒吧,像普通人一样有机会去认识更多的人。不是失明本身,而是把失明做为借口永远躲在自己熟悉的巴掌大的地方,才是失明带给一个人最大的遗憾。”
2007年尼玛啦回到拉萨后开始做学校的管理工作,也就这么似乎自然而然地变成了担负重任的一校之长。
幸福的三口之家
尼玛啦和妻子玉珍啦相识,今年已经是第十二个年头。
2005年,16岁的她来到盲校学习,也在那一年两人初识。三年后她成了盲校的英语老师,并在盲文读物翻译室担任编辑,与盲校老师一起编写学生的教材,她和尼玛啦是西藏第一批能够阅读的盲人。
尼玛啦说自己以前和视力正常的人交往过,多数人都是一开始会对他感到同情,可同情是无法让一段感情持续下去的。所以能遇到现在的妻子他觉得非常合适,玉珍啦因为本身弱视的原因更能理解他的失明,而他虽然失明了但也能养活一家人。
2015年2月,尼玛啦正在上海陪一个学生做手术,夜深人静之时接到怀孕中的妻子电话,他们的孩子快出生了。他赶紧打电话让朋友把妻子送去医院,自己在四千多公里之外心急火燎。第二天天一亮,他安顿好一切就迫不及待坐上了回拉萨的飞机。
其实在孩子出生前尼玛啦每天都在沮丧、期待和愧疚中辗转,害怕孩子也会和父母一样是个盲人,直到他回到拉萨抱着怀里健康可爱的女儿时才松了一口气。他说自己虽然看不到颜色,但听人说女生都喜欢粉色,于是在女儿出生后,买什么东西他都会特意挑选粉色。“我现在愿意去各个场合做演讲的原因是因为我希望女儿长大后能以爸爸为傲。其实自从女儿出生后我还是有很多顾虑的,比如她以后上学了我是没办法为她辅导功课的,我也担心在其他父母都开车来接孩子上下学时,她看到的却是校门口扶拐杖的我……”
他们一家三口现在住在学校里,有两张床、简单的家具、厨具。每天早上七点之前尼玛啦就会起床,简单的洗漱和早餐后走到学校另一端的办公室打开电脑开始工作,通常从回复各种合作或捐款的邮件开始。
尼玛啦很注重回复信件的及时性,每次发给他的消息在半个小时内就能收到回复,他觉得让人等待是不太礼貌的。接着他就开始做自己和学校每天的日程安排,什么时刻要见哪个人,有时候有来参观学校的人,还要负责讲解和介绍,他从来没有以失明原因迟到过。
盲人与普通人都会有烦恼
在那天和尼玛啦启发人心的交流最后,他这么总结道:
其实不要说是盲人和正常人了,每个人都会在自己与标准不同的地方有所挣扎。胖人需要减肥,个子很高的人在狭窄的座位里会难受,肤色黑的人在美白之类的……大家都或多或少都会有烦恼。我觉得盲人需要站起来,而常人也要以更平等而不是怜悯的眼光看待盲人。事实上很多媒体在宣传盲人故事时都喜欢聚焦于他们受的折磨和坎坷,于是大家都会说盲人真厉害呀,他们双眼看不到还这样努力工作。其实人都是一样的,我们努力工作不是因为我们是盲人,而是最直白地需要挣钱养活自己。
很多人出于善意会把盲人看作弱势群体而时时刻刻提供帮助,例如一些朋友聚会做菜,大家会让我坐在沙发上休息而他们在厨房里忙绿着,但这样就也潜在地把我排斥在外了;又如同我送你一盒巧克力或请你喝咖啡,你会觉得不好意思被一位盲人请客。诸如此类的做法我觉得是错的,盲人除了看不见以外,他可以做其他正常人能做的事情,这需要得到认可。我可能炒菜不太方便,但我能在水槽旁边洗碗呀,我大概赚的不多但请朋友喝咖啡也是可以的。
在和正常人的交往当中被一味当作需要被帮助的一方也会让盲人们觉得不好意思而逐渐淡出,再说所有好的人际关系最重要的还是以平等为基础,我理解正常人流溢的同情,但如果比起一味的同情能有一个更平等的态度,这大概对盲人的帮助更大。
视力的缺陷会让盲人产生自卑,这有时候甚至不是因为外界的偏见,而是盲人塑造给自己的壁垒。我觉得盲人要承认的是,世界仍然是占主流的人的世界,是正常人的世界,而盲人不能自己把自己边缘化,我们要主动去融入这个世界。
盲人也应该带着好奇用其他的感官探索这个世界,当常人聊足球、聊车、聊历史文化,你也能有相应的聊资去融入进去,而不是每天把聊天的话题桎梏于轮椅和拐杖,因为这些和盲人相关的事和正常人并没有太大关系,所以站在对方的角度聊聊对方感兴趣的话题也是交朋友的途径。因为其实世界的本真都是一样的,常人能用眼睛看到的和我们用耳朵听到的,并没有太大的差距。
采访结束,临走前尼玛啦提出要请我这杯咖啡,我欣然愉快地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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