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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信远方

达娃央金 发布时间:2018-02-12 14:41:00来源: 中国西藏

  1985年,我十三岁,作为内地西藏班的第一批学生,考到遥远的东北读书。层层高山,条条江河,隔开了我和阿妈啦。

  阿妈啦出生在旧西藏代理家庭,家境尚可,上过私塾,藏文基础还不错。1959年西藏和平解放,十三岁的她随大人改造下了农田,老老实实脸朝黄土背朝天,种得一片好田,织得一手细氆氇,酿得一坛醇香青稞酒,那些字早就生疏了。我去东北那年,她四十岁,重新拾起藏文,是为了给我写信。

  那年的八月,我们艰辛地熬过与西藏截然不同的气候带来的难耐,我在羞涩地度过了最初的生疏后,才开始意识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炙热。我们是一群一开口便说藏语的孩子,我至今忘不了老师鼓励我说汉语时,自己的那份胆怯、慌张,以及砰砰作响的心跳和无比发烫的大红脸。

  八十年代的大东北一如现在,夏天热浪滚滚,冬天漫天飞雪,那里的老师们视我们如宝贝,与我们日日相伴,心心相连。我们与来自不同地方、性格迥异的同学们相依为命,熬过酷暑,捱出严冬,有快乐,有悲伤。

  那个年代,信是我们与家人联系的唯一通道。我们一共100个孩子,很多父母不识字,每次都请人代写家信,当然自家孩子写来的信也需要别人代读。而我的阿妈啦,却在用她自己越来越流畅工整的字体给我带来家乡的味道。

  一封封家信,从西藏雅砻河畔的各县、乡、村到我们的第二故乡辽阳,坐汽车、乘火车、上飞机,走过青棵地,翻过大雪山,跨进了太子河畔,一走就是近一个月。现在常听歌里唱道,从前的日子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说得应该是这种情况吧。我们静静地等待邮差叔叔单车的叮铃铃声,我和我的同学们艰难而甜蜜地等待着,没有急躁,没有埋怨。许多年以后,每每回忆起那个年代的等待,一阵阵儿甜丝丝泛过心头。邮递员叔叔定期把信送到老师那里,下课了只要见老师手上拿着信,就会有同学大声喊着:“来了来了!”不一会儿功夫老师已被我们围得水泄不通。念到名字的,喜出望外,没有拿到信的,一脸沮丧。

  阿妈啦的信很讲究,两张普通的信纸叠得整整齐齐的,长行对折后,再宽处对折,发出微微的酥油香味。夏天,打开信时小心翼翼,信中也许夹着一片秋海棠花瓣,从高原一路走来,花瓣有些干了,但涌进心头的热浪依旧。头一年,我从不在同学面前看信,信未开封,泪已成行。

  邮差叔叔在我们心目中是英俊的,可爱的,我们深爱着他们,常在信封背后表达这种感情:“叔叔,内有照片请勿折!”“叔叔,您辛苦了!”“叔叔,向您致敬!”……

  东北的冬天,大雪纷飞,积雪常常及膝,厚厚的深蓝色棉服裹住了我们娇小的身躯。即使在操场上滚雪球的空当,我也忘不了朝大门望去,我想听到那清脆的叮铃声。

  宿舍里一人一个铁柜,铁柜里一封封家信静静地躺着,因时时翻看,边角已折皱。病痛来袭、与最好的朋友拌嘴、考试排名滞后、体育课跨栏没过……在那些忧伤的日子里,封封家信抚慰着弱小的心灵,思念变得不再那么揪心。

  东北四年,最喜做梦,梦里我常回到高原,又拥抱着蔚蓝色的天空,又闻到了牛粪饼的味道。

  四年后,我初中毕业回到了家。我长高长胖了,阿妈啦的两鬓已有丝丝白发了。经堂藏式柜抽屉里一根红色毛线绑着我寄来的所有信,整整齐齐的。阿妈啦告诉我,第一年,因为很多字她都忘了怎么写,往往要花掉一晚上的时间。不会写的字她一一请教别人,就连下地也不忘问。村里没有人会使用汉语写地址,她会买上一打信封和邮票,跑到县邮电局请邮电局的同志给所有信封写上地址。记忆中那时的信封白色中泛点黄,除了右上角标有“贴邮票处”几个字外,信封上干干静静,虽没有现在的信封精致,但承载的爱浓郁深沉。

  三十年后,我的儿子考到江南,我和当年的阿妈啦一样万般难舍。幸而时代发展使通讯变得极其发达,每个宿舍都装有电话。每天晚上八点半过几分,儿子都会准时打来电话。两年了,除了几次下晚自习较晚没有打来外,无一例外。每天通话内容大同小异,无非就是吃得好不好,学习费不费劲,同学之间有没有团结,两年多了我一直在重复,并且乐此不疲。

  虽然日日可以通话,但我更愿意把有些话写在信里。儿子离开家时,我在驻村,没能陪伴他重要的一程。于是我把歉疚写进了信里,在信里,我表达了对他新生活的满满祝福和声声期待,而把思念深深地藏在了心里,我希望远方的儿子阅后是轻松的,愉快的,幸福的。

  信寄出去了,我每天像新娘等待婚礼音乐响起一样盼着回信。我虽然知道一封信从江南到西藏只需等上三、四天,但碰到收发员妹妹就会不由自主地打探消息。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阳光斜射进来铺满整个办公桌,暖暖的。收发员妹妹送来了儿子的信,牛皮纸信封,那个熟悉的字体!

  这是儿子寄来的第一封信,我用微微抖动的双手撕开了口。里面是一封信和三张卡片,三张卡片分别是写给姥姥、爸爸和我的。写给爸爸卡片上,他请爸爸少抽烟多喝水,他回忆起爸爸陪自己来新学校报到时,看到爸爸头上有了些白头发,非常感谢爸爸六年来不辞辛苦地接送,他向爸爸保证一定会努力学习。给姥姥的卡片上都是藏文,他问姥姥是不是每天都去转经,要姥姥不要太担心自己。虽然没有给妹妹的卡片,但是在信里他要妹妹听爸爸妈妈的话,多像女孩一些,不要让爸爸妈妈操心……抬头望窗外,阳光把泪水照得热乎乎的。

  我把卡片带给他姥姥、爸爸和妹妹,姥姥反反复复地看,看一回哭一回,爸爸默默地走出了房间。那几天,我们一遍一遍地翻看着儿子的信,幸福洋溢在我们家中。

  我提议大家分头写回信。奶奶和爸爸不知从何处下笔,托我一并回。“亲爱的哥哥,我在信里夹了一朵粉色的张大人花瓣,你还记得吗?夏天,我们的院子里开着粉的、红的和白的张大人花,特别漂亮。看到花,你会不会就像看到了我们?”假小子妹妹陪哥哥回忆起院子里的张大人花(波斯菊),那是他们俩共同的记忆。关于学习与健康、关于青春与友谊、关于自立和团结,关于衣着的朝气和流行,关于书本和课外……每一封信,从开头到结尾,我都是认真、投入地去写。为了鼓励儿子重视字体,我努力把字体写得工整再工整。信尾用藏文摘上一段《萨迦格言》中的片断,那是我们终生受用的为人为学的学问。

  单位门口的特色商店旁立着一个邮筒,每每经过我总要瞟上一眼那抹绿色的身影。盛夏的一天,我拿着信件准备投到那里,信封的一头已经钻进了邮筒口,忽又想起鲁迅先生致徐广平的信中曾说过的一句话:“我寄给你的信总要送往邮局,不喜欢放在街边的绿色邮筒中,我总疑心那里会慢一点”。于是,顶着烈日朝邮局走去。

  现在,邮电局里几乎没有人买信封和邮票了,牛皮纸信封被华丽的信封取代,邮票也不再那么厚重。儿子初三了,学习紧张,也不再给我写回信了,但我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去一趟邮局,寄一封信给远方的儿子。我知道,他会仔细看,会记得我说的每一句话。

  儿女远行是必定的,以后的日子,无论他们喜欢与否,我都将致信远方,希望邮筒为我而留。

(责编: 于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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