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问 | 努木:西藏游牧文化何以与现代文明共存?
西藏自治区地理环境复杂、生态多样,造就了游牧等不同生产生活方式,也孕育了独特的高原传统文化。从农奴制到社会主义社会,西藏发展一步跨千年。在保留传统生产作业,农牧民享受到城镇化、现代化巨大便利的同时,也有人质疑现代化对传统游牧生活方式的冲击。游牧文化能完全代表西藏的文化和身份认同吗?城镇化、现代化的定居模式与游牧生活方式对立吗?西藏的游牧文化会消失吗?西藏自治区民族艺术研究所所长努木近日接受中新社“东西问”独家专访,作出深度解读。
访谈实录摘要如下:
中新社记者:游牧生活能否完全定义西藏民众的生产生活方式?是否能代表西藏传统文化的发展方式?
努木:我出生在西藏那曲牧区,从中央民族大学毕业后就回到西藏工作。以我多年生活、学习、工作经历看,并不认同该观点。在中西方社会学研究中有个共识,即生产生活方式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气候和自然资源环境。西藏地理环境复杂多变,有适合放牧的广阔草原,如那曲、阿里等地;也有适合农耕兼顾牧业的地区,如日喀则、山南、拉萨等。还有遍布高山峡谷中的茂盛林区,当地人曾以狩猎为生,从森林中获得生活必需和交换资料,代表城市是平均海拔3000米左右的林芝。
上世纪八十年代,西藏林芝的嘎拉村村民多伐木维生,如今该村已变成远近闻名的旅游目的地。风景秀丽的“桃花源”是从当年的伐木村转变而来。图为2021年7月拍摄的嘎拉村典型藏式院落。中新社记者 江飞波 摄
所以,如同中华民族的文化传承发展一般,游牧文化只是西藏地方丰富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游牧生产生活方式并不能完全代表这片土地上人们的共同生活方式。
中新社记者:有舆论认为,在现代化和城镇化进程加速演进的当下,西藏会有越来越多牧民放弃游牧。现代化、城镇化会让游牧生产生活方式在西藏消失吗?
努木:我认为不会。如前所述,生产生活方式与自然资源环境、气候密切相关。但人类文明的发展变迁也充分证明,传统生产生活方式会因生产力变革迭代。西方文明中也存在游牧文化基因,也在不可避免朝着更先进的生产生活方式演进。应当反对将西藏民众物化的声音。
在我看来,传统生产力和生产资料只会借助现代化生产方式更便利。同时,高原环境决定了牧区居民不可能彻底改变生产生活方式,除非地理环境、气候发生重大变化。
无论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方式,还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农业生活方式,抑或是现代化的城市生活,都是时代产物,它们并存延续能够相互吸收借鉴好的发展理念。
我认识的比如县牧民尊追,十多年前,兄弟姐妹卖掉家里所有牛羊,在乡上开商店,夏天采挖虫草。后来他们有的经商、有的读书。前两年,几个兄弟姐妹决定重回牧区,买了200头母牦牛,通过科学化养殖,销售绿色奶制品获得收入,这些食品非常受欢迎,尤其对于城市人。
从城市再回牧区,人的视野就不一样:可以带着先进的管理经验、更科学的养殖方法,弥补传统养殖的不足。
四川阿坝藏族自治州探索牦牛标准化养殖。中新社记者 安源 摄
中新社记者:城镇化、现代化的定居模式,和游牧生活方式对立吗?能为游牧文化提供何种便利?
努木:西藏游牧民定居工程是中央第四次西藏工作座谈会确定的“十五”117个重点项目之一。定居模式和游牧生活在融合发展,不存在对立。牧民有了固定居所,并不是说放弃放牧。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并非一直迁徙。真实状态是,牧区分冬季和夏季牧场,牧民们夏天过着游牧生活,冬天则在冬季草场定居。
城镇化、现代化,让牧区最直接受益的是教育。我的成长经历就能说明。像我这样经历的人比长期生活在牧区的人更了解牧区生产发展和文化需求。所以教育是牧民最需要的,它为个人、群体的发展带来了思想解放和对更美好生活的向往。
西藏当雄县龙仁乡中心小学学生上音乐课。中新社记者 何蓬磊 摄
如今,西藏各类关于生产的传统文化都在延续发展。如那曲恰青赛马节、当雄当吉仁赛马节、江孜达玛节在西藏和平解放以来都得到很好的传承和发展,这些节日被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还依托现代化、城镇化的能源、物资和经济供给,慢慢演化成集赛马、文化交流、旅游、商贸的综合性节日。
2016年8月,那曲牧民们上演骑马拣哈达竞赛。由羌塘草原牧民传统“赛马节”延伸而来的羌塘恰青格萨尔赛马艺术节在此间举行。中新社记者 陈韬彬 摄
中新社记者:城镇化、现代化后,牧场和游牧生活在西藏以怎样的方式留存?
努木:在西藏,农牧民的人口占比达67%,其中又以牧民占比为最多,原因一方面在于国家对西藏出台了很多扶持政策,保护他们的生活传统;另一方面西藏自然环境保护得很好,非常适合以天然游牧方式发展养殖产业。
近年来,从中央到西藏地方都很注重生态保护和发展,西藏还实行了高海拔生态搬迁,鼓励部分牧民搬到低海拔地区,既改善了牧民生活,也为野生动物让出生存空间。
从生态角度讲,科学控制牧场无序扩张,既是保护高原生物多样性的需要,也是维护整个地球生态的需要,从人类命运共同体角度看,正是全人类休戚与共,绿色发展的科学理念。
西藏那曲市尼玛县荣玛乡平均海拔超过5000米,属羌塘国家级自然保护区。2018年6月,该乡571位牧民分批迁至1000余公里以外的拉萨市堆龙德庆区,为保护区的藏羚羊、野牦牛等野生动物腾出空间。图为2019年2月,在距离拉萨40公里的荣玛高海拔生态搬迁示范点,孩子们在幼儿园玩耍。中新社记者 江飞波 摄
中新社记者:西藏如何解决从游牧生活到城镇化这一过程可能带来的社会问题?效果如何?
努木:从游牧到城镇化,不可否认会造成牧民的不适应,带来如就业、就医、教育等问题。在保留其传统游牧作业的基础上,各级政府都开展了形式多样的就业培训。比如很多上年纪的牧民没受过系统教育,难以进行驾照的计算机操作考试。为此,地方政府将文字考题转化成语音问答,帮助其完成培训。
中新社记者:根据您的田野调查,西藏牧民如何看待游牧和定居?选择游牧和定居的动机分别是什么?
努木:对于游牧和定居动机,牧民中不同群体的想法也不一样。更看重下一代教育的牧民,家里女主人会带孩子到城里师资更好的学校读书;有些牧民,牛羊是重要的收入来源,所以不放弃游牧生活方式;还有些牧民像候鸟一样,冬天到城市,夏天回草原,在两地都有住房和生意。上年纪的牧民更愿意定居城市,主要是生活和就医方便。无论定居和游牧,都是基于牧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而自主选择的。
城镇化为就医带来了很大便利。图为2019年5月,来自北京的医务志愿者在拉萨市阜康医院为民众义诊。中新社记者 何蓬磊 摄
中新社记者:游牧能否代表西藏的文化和身份认同,现代化、城镇化定居模式会削弱这种认同吗?
努木:如上所述,西藏的生产生活方式多种多样,从而造就了丰富的高原游牧文化、农耕文化和森林文化等。所谓游牧代表西藏的文化和身份认同,是外界的片面了解,真实的西藏远比刻板印象和刻意标签丰富得多。
2021年9月,西藏当雄县羊八井镇牧民在收割牧草,准备度冬。中新社记者 贡嘎来松 摄
城镇化、现代化丰富了牧民生活,拓宽了认知,但本质上传统生活习俗和牧民质朴的进取精神仍在延续。他们需要丰富的生活,接触新鲜事物,有了不一样的理想志向,胸怀抱负。不能狭义地说,牧民只能做牧民该做的事情,当一个纯粹的牧民。
我们常说文化的发展各美其美,美美与共。西藏文化正以多姿多彩、兼容并蓄、开放包容的姿态,朝着良性方向前进。(完)
专家简介:
西藏自治区民族艺术研究所所长努木。本人供图
努木,现任西藏自治区民族艺术研究所(自治区艺术创作中心)所长,兼任西藏自治区古籍保护专家委员会主任、西藏自治区藏语言指导委员会藏语新词术语审定专家委员会专家、西藏自治区非物质文化遗产专家委员会委员等职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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