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忘却古人诗 最难割舍是相思
《山海间》是陈人杰的第二部高原诗作,与《西藏书》相比,这部诗集更多地展现了高寒独绝的雪域风光、悲悯柔软的生活细节以及诗人坚韧下的柔情。诗集共分为三卷:世界屋脊的瓦片下、山海间、馈赠与汹涌。其中,第二卷的《与妻书》除为我们展现了诗人内心对西藏的大爱之外,还有对于家庭的深厚情感,可谓是诗集中最温柔的注脚。
高原的月光与无法抑制的思念
《与妻书》共有十一节,开篇两节提到了月亮与西风两个意象:“在高处,所得的月光更多/却无一缕送你”“在高处,思念靠月光救赎/月亮只有天空一个家”“西风起了,高原白了/一夜间,思念的萧瑟闪着寒露”。在中国传统文学中,月亮有着不可替代的地位,它象征着“思念”“故乡”“光阴”等,古往今来众多诗人用它来表达内心的情感,例如杜甫的《月夜》:“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白居易《望月有感》:“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西风则象征着“秋日”“荒凉与悲怆”以及“相思”,例如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李清照《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月亮与西风两个意象营造了孤绝、高冷的氛围,开篇描绘的高处皎洁的月光、初起的西风、白色的高原,实际上都寄托着对于远方妻子的思念。自己在外触目是如此高寒、孤独的独特风景,思及回忆里的景色,此时此刻“多想你在身旁”。这份无法抑制的思念是贯穿全诗的,体现在诗人从留有妻子长发的床单上想象她的体温上,在群鸥的呼唤中,在玻璃台板下压了半生的旧照片里,在十一节长诗的每一个字眼里。这份思念是深沉的、久远的,也是发痛的。
月亮在象征思念的同时,也是故乡的缩影。诗集名为《山海间》,其中也多处出现了青藏高原的山与海,例如吉隆沟、嘎玛沟、米堆冰川、扎曲河等。这些山海之间是冰封、格桑花、雪豹,是乱石惊涛,是危耸辽阔,神秘空灵。而诗人故乡的山海则是石梁、风荷、秋月,是小桥流水,是烟雨亭台,清新秀丽。从钱塘江到怒江源,从温柔秀丽的江南风景到孤绝高寒的高原雪域,当诗人行走在那曲,仰天是纯净的天空,俯身是错落的湖泊,面对与故乡迥异的景色,诗人心中难免有所触动。当他在高处凝望月光时,也是在凝望着自己的故乡。月亮只有天空一个家,平等地照耀着世界的每一处角落,此时故乡的家人是否也在共赏同一缕月光呢?于是,黄昏的拉萨河畔,淡淡星辰之下,对远方的思念填满了眼眶。所爱所思隔山海,山海之间是诗人心中的柔情。
遥远的距离与心中长存的愧疚
如果说思念是《与妻书》的底色,那么其中暗藏的愧疚则是绕不开的山峦。诗歌开篇借月光诉说了对妻子思念的同时,还伴随着无法陪伴在家人身边的愧疚,例如“请原谅,这白银的皎洁/由风雪炼制,让你承受凋零”“你依傍着,为我漫游的影子所伤”。诗人在高处凝望的不只是月光,还有他与家人之间的距离,从浙江到西藏,四千多公里的路途,十余年的别离,催生了饱含热泪的诗行。
这是一个为诗歌牵着头颅的男人,但也被并不诗意的领带揪住了心。舍家进藏,分飞天涯。然而生活并非想象,一边是雪域的格桑花,另一边是见不到的红豆,选择了一边,另一边就成了心底最温柔的相思。正如诗中所倾诉的:“甚或到老,我用掉了一位女子/一生的光阴/和需要三十四省市版图来安慰的心”“泪光和颤栗,注定陪伴着余生”“苦涩是时间的旷野/暮色沉入牛郎织女的暮年”。诗人心中的愧疚来源于分离与缺少的陪伴,还来源于妻子无怨无悔的理解与支持以及她独自照顾一双儿女的时光。陈人杰是三届援藏干部,之后调藏工作。去时儿子恰在襁褓中,可怜的奶嘴独对虚空。“父爱不懂细节/针线在最需要暖的时候/缝了一场雪”,缺席的陪伴是无法弥补的补丁,是无休止的缱绻与悔恨,只有岁月借助那嘴唇——“你看,儿子又长高了/他的年龄,恰是你在藏的年轮。”正如诗歌第五节所诉说的“残缺之美,维纳斯的断臂留在了布达拉”,风把诗人吹向了世界之巅手捧星辰,生活深处却藏有孤独与思念的争吵,这是一种矛盾的残缺,映着理想与家庭的倒影。
灵魂的所向与肩上担负的责任
陈人杰是高原上的歌者,也是一个家庭的丈夫与父亲。西藏是他灵魂的所向,理想的安置处,家庭则是内心最柔软的相思。将其用长线绾在一起的是他无法放弃的责任,对于西藏牧民的责任,对于家庭的责任,正是内心的责任感串联了对于家人的思念与愧疚。
对陈人杰而言,西藏是他灵魂的安歇处。尽管从优渥的生活,秀丽的风景,繁华的都市,到辽阔孤独的雪域,两相对比似乎差距颇大,但他与西藏之间并非单向的救赎,而是双向的成就。正如他序诗的名称“故乡之上还有故乡”,在最接近天空的世界屋脊,他用双脚丈量雪域,在盛开的格桑花间寻觅到无尽的灵感,西藏的山海与风雪为他赋灵,他在西藏找到的是灵魂的安歇处,是人生的意义。可以说,西藏成就了他作为灵魂歌者的身份。另一方面,来自家庭,特别是妻子的理解与支持也是成就他的重要因素。诗人在诗歌的第七节中诉说了对妻子的感恩:“在所有的命运中/我感恩和你相遇”“在所有煎熬中/我感恩相知的煎熬”“在所有的回忆中/我感恩走向人间胜境的回忆”。若说《与妻书》是诗人对妻子的告白,那么第七节正是其中最温存的一角。可谓是“因为你的牵引/折翅的风筝被赋予了飞翔的意义”,即使两人之间被高山大川相隔,为分居别离的艰辛所煎熬,“爱仍在彼此心间”。
陈人杰曾说:“《山海间》是我用渗血的脚趾踩出的五线谱。”这是他用双脚丈量雪域的见证,是内心滚烫热血的泼洒,西藏的山海湖川,风雪草木,天空牛羊,以及星辰牧民共同组成了他灵魂的所向。而《与妻书》则是《山海间》中最温柔的注脚,是身体中柔软情感的存放处,一端被诗歌牵着头颅,一端被思念、愧疚与责任绾着心房。十一节长诗是最深情的言说,愁疾与思念的萧瑟在血管里奔腾,被赋予飞翔意义的折翅风筝与诗行中的感恩共同飞向天空,边境线画成的同心圆在梦中穿行,种种意象诉说着诗人坚韧下的柔情,或沉静或汹涌,尽缠绕在诗行的每一个字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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