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我的老师西合道

　　2025年1月25日，西合道老师于同仁市吾屯下庄家中离世，享年80岁（按当地习俗，西合道老师在2024年的夏天过完了80大寿）。老师于1946年出生于青海省黄南藏族自治州同仁县（现为同仁市），他是第五届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热贡艺术代表性传承人，中央美术学院名誉教授，中国艺术研究院民间艺术创作研究员，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热贡拉索（“拉索”藏语意为唐卡画师）。

　　我不是藏族，也不是青海人，但因为唐卡，与西合道老师结缘，于是我在热贡有了家。2011年大学毕业的时候，西合道老师曾跟我说：“外面的世界很复杂，大城市的生活压力很大，不喜欢就回来我们热贡，回家来我们一起画画。”2014年西合道老师家里盖新房子的时候跟我说：“家里给你留了房间，外面不开心，随时都可以回来。”每每想到西合道老师对我的这些“特殊待遇”，我都会自豪地跟朋友们说：“热贡是我的第二故乡，欢迎大家到我家来玩！”

图为2014年，作者与西合道（右）在西合道的新房门前

　　烧掉范画的奇怪老头

　　初识西合道老师是在2007年的春天，他应邀在中央美术学院开设唐卡绘画选修课，因为之前去西藏旅行见过唐卡，所以我踊跃地选修了这门课。西合道老师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课上给我们讲解《佛说造像量度经》，并做佛像量度的范画，但是还没下课，就把范画烧了。当时觉得不可思议，后来经老师解释才知道，佛像是不能随便放置的，不能完成的佛像需要即时念经销毁，这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是非常奇特的，触动很大，为我此后的人生开启了另一扇门。

　　由于西合道老师的普通话还不太标准，我们师生之间的沟通一半靠猜，我非常较真儿地跟老师请教了绘制唐卡要求的每一个细节，但是短短半学期的学习仍然有很多困惑。2008年的暑假，我追到老师的老家，青海同仁县（现同仁市）隆务镇吾屯下庄，在那里深入实地考察热贡艺术，学习唐卡。然而最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在热贡学习画唐卡居然不收学费，且由师父承担徒弟衣食住行的花销。在跟随热贡画师们学艺的这段时间，我体会到如师如父般的关爱。对于习惯传统美术教育的我来说，这样的师生关系从未有过。我读书时西合道老师曾多次提出要给我零花钱、压岁钱，凡此种种都打破了我对师徒关系的认识，令我非常动容。我会将这一优良传统带到我日后的教学工作中，让我们的师徒之情在日后的师生关系中延续。

　　在这几年的学艺中，我结识当地老、中、青各个年龄层的唐卡艺人，也收到来自热贡拉索们的各种珍贵馈赠，有精神上的，也有物质上的。我不仅仅从唐卡本身和学习绘制技术上认识热贡艺术，更是从体验当地人的社会生活中对热贡艺术有了更为全面、深刻的认识，同时也从当地人口中了解到了更多西合道老师的故事。

　　啖“狼屎”的少年

　　西合道老师出生于青海热贡的唐卡世家，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儿。和当地大多数男孩一样，5岁便在吾屯下寺出家。在当时那个年代，出家做僧人相当于上学接受教育。1953年，年仅8岁的西合道在姐姐的陪同下跟随马队到甘肃拉卜楞寺找舅舅学画。热贡地区有个风俗，第一次离家出门远行的人如能找到狼屎啖在嘴里，就能成为很勇敢厉害的人物。但狼屎没那么好找，姐姐在河里找到一节烂木头，外形很像风干后的狼屎，让弟弟啖在嘴里。小小的男孩口啖“狼屎”向四面八方跪拜，感觉自己不再恐惧，充满勇气，可以像雄鹰一样展翅飞翔。西河道老师确实像狼一样拥有坚毅的品格，能从容面对逆境与浮沉；像雄鹰一样翱翔于山林间、草原上，在瞬息万变的人生际遇中保持着热贡拉索的品格和操守，走完自己传奇的一生。

　　舅舅厚日加·尕藏是拉卜楞寺有名的艺僧，西合道老师在那里和舅舅学习佛教经典及唐卡绘制。可以说，西合道老师应该是最后一批在寺庙接受传统艺僧培养的唐卡画师了。新时代，以西合道老师为首的画师们打破唐卡“传内不传外”的规矩，开创了唐卡绘画传承的新格局，技艺传承不再拘泥于寺庙，不再局限于血亲，不再受限于性别，这使得我也有机会接受唐卡绘画的传承。得益于这一代画师们的勤奋努力和开拓进取，唐卡艺术在新时代迎来最好的时代，走出青藏高原，走向世界。

　　当兵的英勇小将

　　1969年兰州军区到吾屯地区招兵，西合道被选中。刚到部队时，西合道老师既听不懂，也说不好汉语，甚至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好在当时的战友们都非常热心，有帮忙洗衣服的，有教他说汉语的，还有教他写字的。晚上西合道老师用捡来的墨水瓶做煤油灯，在笔记本的塑料皮上练习写汉字，时间仿佛回到寺院跟尕藏舅舅学画，在上过漆、擦了酥油的小木板上练习画画。虽然此时的西合道老师已经辍笔了，但画唐卡的梦想仍在心中，没有熄灭。西合道老师非常刻苦，两个半月后，他就能看报纸，之后也写出了一手漂亮的汉字。

　　身高腿长又热心的藏族小伙子对部队生活适应得很好，入伍第二年的8月他就入党了。由于身高优势（180cm），西合道老师加入了部队篮球队，和战友们打成一片。在战备施工中，走陡峭山路扛水泥，其他战友一次扛一袋都很吃力，大力士西合道每次都能扛两袋。投掷手榴弹他最远能投近70米，班用56式轻机枪实弹射击，打点射不脱靶，我大胆猜测，可能因为画唐卡，所以眼力非凡。因为打靶准，西合道老师被抽调到兰州军区东岗靶场进行实弹训练，后来还参加了第三届全军运动会，获得军事三项（即爬障碍、扔手榴弹、打靶）第9名的好成绩。西合道老师回忆说：“我有幸在部队度过了难忘的军旅生涯。我曾经作为一名军人，受过军队的熏陶和洗礼，深深体会到人的坚强意志、信念和铁的纪律的重要意义”。

图为从军时期的西合道

　　重拾画笔的中年拉索

　　部队复员转业的这一年，西合道老师30岁，被安排到西宁铁路分局湟源公务段工作。因为有部队从军经历，又为人热情、开朗、乐于助人，西合道很快融入到新的工作岗位中。

　　多年后的一个契机，让已近中年的西合道老师重拾画笔。尕藏舅舅过去认识的一个活佛打电话邀请西合道老师为他所在的寺院画唐卡。西合道老师重燃画唐卡的心，丝毫没有犹豫地接下活佛的委托，回到吾屯组织一批唐卡画师，投入到他热爱的绘画事业中。因为有公职在身，西合道老师一边工作一边奔走于庙宇间，组织热贡画师们承接为寺院绘制唐卡、建筑彩绘等工作。上世纪80年代国家提出“精简机构”的政策，西合道老师就响应号召，于1983年办理了病退手续，全身心投入热贡艺术传承，培养徒弟，带徒游走四方，在青海、甘肃、四川、内蒙古、西藏等地都留下了大量的绘画作品。

图为西合道年逾70仍坚持带徒，图右是西合道长子普华

　　花甲之年走下高原的热贡拉索

　　因为一段歌词，“我要走出大山去看外面的世界”，年近60岁的西合道老师决定到北京去看看。2005年中国艺术研究院组织比赛，他画了一幅《八马财神》报名参赛并获奖，同年被中国艺术研究院聘为民间艺术创作研究员。此后西合道老师带着唐卡走出热贡，走到北京、上海，参加展览、现场作画、接受采访，向全国人民传播唐卡艺术。随后经国家组织安排，他带着自己的作品到位于法国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德国法兰克福书展，向世界展示热贡艺术。已过花甲之年的西合道老师，用十多年时间，尽自己最大的诚意，向全世界传播、介绍他所热爱的热贡艺术，为唐卡艺术的传承和发展用尽每一份力量，直到身体条件不允许。

图为2005年，西合道（第二排中间戴帽者）受聘中国艺术研究院民间创作研究员时的合影

　　从艺70多年来，西合道老师在实践中逐步形成自己独特的唐卡绘画风格，以自己的方式走出一条热贡拉索的艺术之路。他带徒超过40余人，其中不乏我这样半路出家的美术生。无论现在的我们是在热贡继续画唐卡，还是已经投身其他工作岗位，都没有忘记热贡艺术传承人的身份，都以各自的方式在传播弘扬热贡艺术。2018年我规划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唐卡绘画技艺培训”项目得到国家艺术基金的支持得以实施，我暂停手边的所有工作投入到这个项目中，接续我多年前的唐卡梦，也为更多人实现他们的唐卡梦。2018年6月，我带领学员们到西合道老师家学习画唐卡，重听一遍十年前他给我讲过的那些画唐卡的故事，内心翻涌，庆幸自己仍是当年的赤诚少年，初心未变。

　　西合道老师通过唐卡收益致富，享受到改革开放带来的热贡艺术发展红利，过上了父辈们未能企及的幸福生活，但他从未忘记那些生活困难、需要帮助的人。西合道老师一生慷慨解囊累计捐款超过600万元，分别捐给慈善机构、小学、幼儿园、扶助孤寡老人等公益事业。他自费修建唐卡展览馆，免费向公众开放，向到热贡学艺、旅游的人们宣传热贡艺术。

图为2007年4月，西合道在位于法国巴黎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部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艺术节上展示唐卡

　　西合道老师在2025年的春节前夕离开了，但他教我画唐卡的很多事都让我受益终生。他说画唐卡前先在身边点一支香，香灰垂直一尺不落，说明空间中漂浮的灰尘落定了，人的呼吸、心都静下来，现在可以拿笔画了。画唐卡是一件能让人上瘾的事，绘画的过程会让人忘记了自己，治愈人心的种种焦虑和不平。他说人心好了，就什么都好了……（中国西藏网 通讯员/解加馨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