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人喇嘛”——西奥斯•伯纳德
就在美国人隋丹?卡廷最后一次进藏的大约同时,另一位美国人,28岁的西奥斯?伯纳德(Theos Casimir Bernard,1908-1947?)首先获得英属印度政府的许可,从印度一侧越过边境到达西藏江孜,再从江孜获得西藏地方当局的许可,于1937年6月下旬抵达拉萨。伯纳德本来获准在拉萨进行为期3周的访问,但是却一直住到9月15日,在拉萨逗留了将近3个月。在此期间中国爆发的全面抗日战争,使得伯纳德的拉萨之行有了更为不同寻常的历史背景。
尽管并无官方色彩,入藏之前几乎无人知晓,但是在回到印度之后,伯纳德的拉萨之行还是引起了人们的极大兴趣和关注。特别是在英国,1937年11月12日的《每日邮报》(The Daily Mail)在显著位置刊登了记者对他的采访,称之为“今年仅供本报登载的最棒的年青探险家的故事”。
伯纳德是美国亚利桑那州人,曾经在哥伦比亚大学和亚利桑那大学学习人类学和哲学,获法学与文学学士学位。他进藏前做过律师,学过佛教,自称以其对佛教的虔诚打动了西藏摄政,得以应邀作为一个香客访问圣城拉萨。
伯纳德自诩是第一个白人喇嘛,是第一个皈依了佛教的来自外部世界的人。藏族人相信,他是一个大活佛的转世,法缘把他送到西藏来学习佛教知识,而后将这些知识带回西方。所以,藏族人给予他许多特权,西藏的甘丹寺法台为其主持授予他名号的宗教仪式。而他也为这次进藏做了充分的准备。从进藏前一年开始,他就到了印度,学习佛教和藏语,并且与西藏的喇嘛和僧俗官员建立起密切的联系。
他独自一人带着电影机和胶片进藏,雇了当地藏人当助手,用镜头把他在拉萨各大寺庙的活动记录下来。据他说,他见到了拉萨的“宗教预言家”(有可能是指乃穷护法神),参加并且拍摄了天葬仪式。他还把三百多卷的大藏经《甘珠尔》和《丹珠尔》带回美国。
回国后,基于自己的西藏拉萨之行,接受采访之外,伯纳德还颇有著述。他撰写了一篇题为《西藏的危险》(The Peril of Tibet)的文章,发表在《亚洲》杂志(The Asia)1939年9月号上,谈他对于西藏的种种看法。伯纳德认为,剧烈变化中的外部世界,很快就会改变地球上独一无二的西藏特色。西藏将会变成亚洲的芝加哥或加利福尼亚。欧洲和亚洲的政治、军事形势的进程,将会使英帝国对西藏的控制(这里主要是指对于进藏孔道的控制)消失,使这片至今仍然是神圣的和与世隔绝的广袤高原变成各军事强国的角逐之地。最先可能开发西藏的是日本。伯纳德还说,禁城拉萨距离印度边界不过三百多英里远,它所在的高原布满了高山湖泊,由融化的冰雪形成的巨大河流可以用来发电,河谷遍布农田,山区牧场可以把西藏变为全世界最大的羊毛生产地。在东方人的眼中,西藏的进一步开发可能看上去荒诞不经,但是对于目睹了北美大陆西部开发的美国人来说,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
伯纳德生活的时代,人们对于西藏的矿产资源并不清楚。从多少个世纪之前就流传下来的西藏遍地是黄金的说法,似乎也打动了这个年轻的美国人,加上自己亲历其境之后的揣摩和猜测,伯纳德说,西藏的寺庙里存有无数的金银珠宝。那里有无数的佛像,一些佛像如同真人大小,完全是用黄金铸成的。小一些的寺庙不太富有,但是大的寺院殿堂用金箔做顶。拉萨的大寺院富甲天下,足可以引来一支敌军的入侵。
介绍了自然资源之后,伯纳德还对西藏的政治形势发表了评论。他说:
达赖喇嘛圆寂已经五、六年了(按达赖喇嘛十三世圆寂于1933年底),西藏经历了历史上最长的没有达赖喇嘛的时期。……如今,西藏有三派人在争夺对于权力的控制。一派是当年以达赖喇嘛为首的寺院守旧派,希望继续与世隔绝的政策,保持一切传统的东西不变;一派是以扎什喇嘛(即班禅)为首的富有的贵族,他们想在保持西藏对外封闭的同时,把能够使西藏的自然资源获得开发的新鲜事物介绍进来;还有一派是年轻人,他们主张抛弃一切传统的政策,向外部世界开放,并且承受一场革命造成的全部后果。……
伯纳德的结论是:
在西藏延续了若干世纪而未被触动的旧的强大的神权政体,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藏族这一聪慧的民族,将为此作出准备。
文中,伯纳德还不客气地批评英国的对藏政策。他说,英国为了维护其在印度的垄断,打着尊重西藏人的精神信仰的旗号,小心翼翼地避免鼓励西藏的资源开发和工业发展。拉萨已经有了电灯,但是仅为极少数贵族官员的家中供电。有一条通达印度的电报线,没有广播电台。达赖喇嘛有两部汽车。……为了保持列强之间不稳固的力量均势,(英国)采取了“门户闭锁”的政策,而这一政策恰好又为西藏的神权政治寡头所欢迎。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够保住自己延续了若干世纪之久的宗教统治,让百姓们服从自己;他们才能靠着那死气沉沉的宗教仪式和藏民根深蒂固的迷信,用金银珠宝填满他们的庙宇、寺院和灵塔。现在,古老的疆界已经被打破,在我们的有生之年,拉萨——亚洲的罗马,就会变成巨大的畜栏和工业中心,铁路和航线将会以此为中心,向亚洲大陆的东南西北四面八方辐射。
伯纳德接着指出,英属印度政府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利而不让西藏工业化的。到目前为止,中国人对于西藏没有工业上的野心。
中国与西藏之间的精神上的纽带曾经是强固的,西藏依然“在技术上”是中国的属地(Hence possession of Tibet, which is still technically a dependence of China……)。中国拥有西藏使得日本有朝一日可能控制西藏。藏族人意识到这一危险,去年冬天,一个庞大的西藏代表团前往重庆,支持蒋介石总司令抗击日本。代表团带去了募捐的1万张羊皮和50万中国银元,送给士兵们,以此来表达喇嘛、官员和贫苦农民的感情。
显然,在成为“白人喇嘛”并离开拉萨之后,伯纳德仍然在关注西藏。如果说两年前《每日邮报》对他拉萨之行的采访并未引起太大的反响,那么,他1939年发表在《亚洲》杂志上的这篇文章及其于英国在藏所作所为的信口开河的批评,很快引起了英属印度政府的不安甚至怨怼。尤其是对于“英国驻拉萨使团”的负责人黎吉生这样的驻藏官员来说,伯纳德自称他是第一个白人喇嘛,这就意味着在英属印度经营多年的西藏拉萨,英国人一直不曾做到的事,却让一个美国人做到了!这很使黎吉生生成一种失落感。在杂志刊出的当月,黎吉生就向其上司、锡金政治官古德作了报告,附上了刚刚刊出的《亚洲》杂志并逐条批评了伯纳德在文章中的观点。
黎吉生在其报告中不无揶揄地写道:
尽管已经结婚,伯纳德却声称他是一个正式受戒出家的喇嘛。……伯纳德的整篇文章都是夸大其词的,意在哗众取宠,把外部世界的人吸引到西藏来淘金。……然而,西藏矿产资源的开发需要公路、铁路和外国的资金,除非利润回报的前景十分可观,通信和交通设施的高昂建设费用就会挡住绝大多数投资者。特别是在我们控制着由印入藏的孔道,外国投资者将不得不从中国、俄国或蒙古进藏的今天,情况就更加会是这样。至于寺院拥有的财富,恐怕是被夸大了。伯纳德显然把那些镀金的铜佛当成了纯金的,把那些不太值钱的石头和玻璃当成了宝石。而且那又是专门用于宗教的物品。假如谁想借此牟利,那就只有靠偷窃或者盗卖。
此后,伯纳德的名字依然不断出现在报刊杂志上。1940年5月11日的伦敦《标准晚报》刊出了《一个美国人变成了西藏唯一的白人喇嘛》一文,后来伯纳德还出版了《千佛之地》一书。盛名之下,英国皇家中亚学会(Royal Central Asian Society)想请他去作演讲。这就令他的西藏拉萨之行至少在英印政府中的涉藏官员中持续发酵,并使得英印政府驻拉萨使团的主要官员不得不再次发声以舒解心中的郁闷。1940年10月,“英国驻拉萨使团”的雇员诺布顿珠写信给古德:
伯纳德(关于西藏)的许多描述是夸大其词的,目的在于让自己的故事耸人听闻。……除了身着僧袍、头戴僧帽以及大把大把地在各大寺院中撒钱之外,他在拉萨的行为和其他游客并无不同。……如果他的话没有在美国和其他地方受到批评,那不过是因为世人大多对于西藏的世俗生活和宗教活动茫然无所知而已。实际上,他不曾参加或目睹任何一项此前英国人没有见到的宗教仪式。伯纳德的藏语水平也极为有限,外出则必与翻译和向导塔钦(Tharchin)同行,……塔钦则从各个不同的角度为其消耗尽可能多的电影胶片。
伯纳德到拉萨来,带了许多钱财,布施给拉萨的各大寺院。正是这些钱财使得那些僧人们乐于满足他的种种要求。西藏的寺院在很大程度上是仰赖布施而度日的。伯纳德很了解这一点,并且出手阔绰以投僧人之所好。伯纳德拒绝了黎吉生请他在“英国驻拉萨使团”下榻的邀请,尽量避免与外界接触,甚至避免提及他到达拉萨时尚未离开的他的同胞隋丹?卡廷。……然而,他出手大方,又身着全套的僧装,头戴黄教僧人的僧帽,这就使得他每到一所寺院参观,都能得到友好的接待。通常不愿外人拍照的僧人们,一旦拿了钱,也就慨然应允伯纳德的所有要求了。
截至1930年代末,西方人中,世人至今只知道有麦戈文、隋丹?卡廷夫妇和伯纳德这四个美国人曾经进藏并到达拉萨。而伯纳德身上具有典型的美国人的气质:注意从经济上观察问题,用一个美国西部牛仔的眼光推测西藏未来可能出现的发展变化,并且无所顾忌地批评英国政府的对藏政策。
自称为白人喇嘛的伯纳德因其拉萨之行而一度名声大噪。他写的文章,非常典型地反映出那时美国人对于西藏了解和认识的局限性。可以说,与生活在19世纪后半期至20世纪初的柔克义相比,美国人对于西藏的了解长进有限。尽管对于藏传佛教有所知晓并且得以进入拉萨,西奥斯?伯纳德对于西藏的描述和对于西藏未来的揣测,却大多是不着边际的。这固然与西藏的长期封闭有关,也和美国的经济实力还不够强大,得以进藏的美国人很少,对于英国人视为自己禁脔的西藏,美国一时既没有太大兴趣、也难以过分染指分不开。
英属印度政府官员对于伯纳德的关注和批评,则从一个侧面反映出英美之间在中国西藏的潜在的利益冲突。英国人实际上不希望任何外国人到西藏来,更不愿意听到外人对于英国的西藏政策评头品足说三道四。伯纳德之后,他们对于其他外国人,特别是美国人的入藏请求,更加谨慎了。
然而,伯纳德的拉萨之行还是从人类学、民族学的角度增进了美国人对于西藏的认识。这位白人喇嘛还对瑜伽感兴趣,被认为是个瑜伽师。直到今天,仍然不断地有关于他的专著出版。伯纳德的一个预言无疑是准确的——西藏闭关自守,与世隔绝的局面,很快就要一去不复返了。他离藏时,卢沟桥事变已经发生。日本军国主义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欧洲也是战争阴云密布。正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把西藏更深地带进了动荡变化的现代国际政治格局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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