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2”汶川地震十年祭】地震中生还的我,回到灾难中心
中国西藏网讯 我是“5·12”汶川特大地震的亲历者。
2008年的我,是成都市玉林中学的一名高二学生。5月12日下午,与往常一样,语文课即将开始,全班学生起立向老师鞠躬行礼,还没有站稳,脚底却传来了阵阵颤动,刹那间,地板像筛子一样剧烈晃动,一阵眩晕感随即袭来。
“地震啦!快钻到桌子底下!”听到这一声大吼,大家才猛地反应过来要躲藏。我和同桌赶紧蜷缩在课桌下,双手抱头,失声痛哭,止不住的眼泪模糊了眼镜……脚下的地板震动得愈发厉害,墙上有泥沙簌簌地掉落,课桌上的书本像砖头一样不停砸在我的腰背上,无助的我以为下一秒砸过来的就是天花板。“我不想死啊!”一位女同学的哭喊让我陷入了更深的恐惧……
在生死面前,人变得更脆弱,也更强大。身形比我还娇小的同桌,伸出双臂紧紧环抱住我颤抖的双肩,以一种微颤却坚定的声音告诉我:“不要怕,我在旁边哈,会过去的。”这是我听过最温暖的声音,陪我度过了人生中最漫长的那个片刻,而我和同桌生死之交的友谊也持续到现在。
像经历了一个世纪,震动缓缓过去,我们侥幸地活了下来。我试探着钻出课桌,只见远处的讲台上,语文课老师依靠讲桌强撑着惊吓过度的身体,努力地在手机上打着字。她想要第一时间给家人报声平安,而那时,电话已经打不出去了。
在那一段手机信号失联的时间里,我们感觉自己就像身处这个世界上的一座孤岛,茫然无措。
地震过后,学校暂时停课,习惯了埋头书本、备战高考的我们,如同这座城市一样,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序感之中。
电视和网络上持续不断地播放着从地震中心汶川传来的种种画面与消息:瞬间的山崩地裂,剥夺了这里的一切。每一天,面对着那些触目惊心的画面与影像,巨大的震撼与伤痛感向我袭来,一个问题萦绕在我心头:侥幸活下来的我,能为深陷灾区的人们做些什么?
图为2008年5月在四川省肿瘤医院搬运救灾物资的学生留影
灾难让正值青春的我们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唯有以微薄之力参与到救灾之中。四川省肿瘤医院里,我们奔走在临时库房与大卡车之间,搬运着即将运往灾区的物资。休息期间,一位同学告诉我们,地震过后的几个星期,她跟随父亲去了汶川,亲眼见到了被地震摧毁的一切。
当时的我没那么勇敢,后来的日子过得像翻书一样,一晃近十载,我也一直没能走进灾难的中心。四川人有种天生的幽默感,大灾之后总能在嬉笑之间调侃,还能跟着余震一起摇摆。只有我们自己心底清楚,悲伤是一件隐私,难以让人当面提起,经历过的人,才互相懂得。曾经与死亡擦肩而过的记忆,被小心地封存在心底,我犹豫着要不要去触碰。
十年之间,我从父母的羽翼下辗转到独自工作的北京,生活的不易赋予我直面伤痛的勇气。今年初,带着一份仪式感,我终于踏入了位于灾难中心的甘堡藏寨。
甘堡藏寨位于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理县,东距汶川县城50公里。之所以选择这里,源于我在“5·12”地震10天之后看到的一张照片,画面里,面对前来救援的解放军,当地的藏族居民们激动得掩面而泣,像无助的孩子终于见到了久别的亲人一般恣意落泪,那一刻,委屈、安心、依赖、信任……复杂的情感交织成喷薄的真情。
图为甘堡藏寨“5・12”震后的废墟
甘堡又称“贡蒲甲穹”,意为百户大寨,是历史上嘉绒藏区最大的寨子。汶川地震,造成了分布于龙门山分水岭东西两侧的藏羌民族村落普遍受灾,甘堡藏寨也不能幸免,古寨几乎毁于一旦。全寨房屋几乎全部受损,村里人引以为傲的、有着两百多年历史的桑氏守备官寨大部分垮塌,全村100多户、300多人无家可归。
我常在想,那里的人们后来过得怎样?
图为寨子里的游客咨询中心,后面的群山落满白雪。摄影:李元梅
图为甘堡桥头摆摊卖山货的老阿妈。摄影:李元梅
从理县县城驱车驶往甘堡藏寨,沿途山高谷深,长河奔腾。到了甘堡桥头,跳下客车,冷冽的空气扑面而来,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只见整个村寨背山面水,石头垒砌的藏式碉楼沿坡而建,鳞次栉比、错落有致,在山峦的映衬下,层叠起伏,显得气势恢宏,宛如一组庞大的石头艺术群雕,静谧而沧桑。
不同于保留了地震原貌的映秀镇,甘堡藏寨原址重建,几乎恢复了震前的样貌,如果不特意提起,怎能想到十年前的一场天灾几乎将这里毁于刹那之间。
藏历新年刚过去没多久,皑皑白雪落满了山头,让人不禁感叹:“好美啊!”不曾想,我们眼里的美丽高山,给当地人留下的却是阴影。对安全的担忧,始终萦绕着劫后余生的村民。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呀!”说话间,村民拉姆将我们迎进了屋里。
拉姆头顶黑色方头帕,上面绣着五彩花纹,身着黛青色长衫,腰上系着灰色蓝布边围裙,外罩一件黑色羊皮褂子,脚踩一双黑色棉鞋。同样是嘉绒藏族服饰,却不同于丹巴地区头顶吊穗头帕、身着百褶长裙的特征,显然是受到羌族服饰的影响。
图为拉姆坐在自家屋里。摄影:李元梅
坐在自家屋里,回忆起十年前的景象,拉姆记忆犹新:“地震那天,地动山摇,满天飞扬黑色的尘土,我在院子里干活,吓得赶紧跑。等没有动静之后,回头再看,我们家老屋的墙像被刀削了一样,石头全部错位。当时我一下就瘫在了地上,心里面感觉天都塌了。”
地震过后,重建寨子的人们如愚公移山一样,如鸟儿般一点点衔泥筑巢,把被撕烂的生活,慢慢缝补起来。
拉姆回忆:“我们家是党员示范户,老头子带着我们立刻响应了政府号召,头一批从临时安置点搬回来。我们从原来垮塌的房子里清理出一根根条石,村里有的年轻人还过来帮着和水泥、搬石头。有了政府补贴、贷款,加上借款,我们重新建起了家。”
在村寨的重建中,甘堡人始终遵循着“原地重建,修新如旧”的原则,按照“新旧”两条线进行。既维护了民族风格和文脉,又在抗震和材料运用上进行了创新。
寨子建起来了,被地震摧毁的生活又要怎样重构?怎么面对失去、怎么面对获得?在目睹死神之后,如何感知活着的意义?
据统计,汶川大地震中,遇难69227人,失踪17923人。比起那些连生命都没有保住的人,他们这些未亡人,既痛楚,又觉得,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拉姆眼里有泪光闪烁:“经历过大地震,我们一家人都活下来了,还有比这更幸运的吗?”
聊起现在的生活状况,拉姆说,心里还是满足的,生活总要向前看。
“不知不觉,地震过去都十年了,寨子里有的人家富贵了,有的人家普普通通,但基本生活都有保障。我们一家老老实实、本本分分,有房有地有田,没有债务,也没有病痛,生活得很踏实。”说到这里,拉姆脸上洋溢着知足的微笑。
听拉姆说,家里老头子是老党员,儿子在县里跑出租车,儿媳在家务农,一家人都享受到了政府出台的各种保险政策。
图为拉姆家的彭措藏家乐。摄影:李元梅
图为寨子里的藏家乐,窗户上是藏式风格的装饰。摄影:李元梅
图为藏家乐门前摆起了卖特产的摊子。摄影:李元梅
近年来,在理县,乡村旅游业成长为富民的朝阳产业,“赏红叶,浴温泉,住寨子,体验藏羌风情”为特色的乡村旅游蓬勃发展。
趁着这个好时机,在政府的扶持下,拉姆家也办起了藏家乐。拉姆说:“寨子里家家户户都开起了藏家乐,到我们家来的主要是回头客,自从儿子彭措把藏家乐信息挂在网上之后,找上门来的客人也多了。”
生活有了基本保障,村民们还想着怎么能把日子过得更好。
图为杨大叔在自家果园里向我们介绍樱桃树的品种。摄影:李元梅
图为杨大叔在自家院里。八什闹村几乎家家户户都建起了这样的小楼房。摄影:李元梅
“俗话说得好,造血还得靠自身,不能光靠政府。” 附近八什闹村的杨大叔说道。
“这是黄杏子,这是白杏子,这是甜樱桃,这是红脆李……”在杨大叔家的果林里,我们只看得见枝头刚冒出的一点叶芽,哪里认得出是什么品种,他却如数家珍:“这一棵长的是水晶樱桃,皮薄,不耐运输,就近卖给游客。这一棵长的是大樱桃,就是你们说的‘车厘子’,个大,皮厚,可以长途运输。去年6月,我家儿子在网店上,一个月就卖出去300多斤大樱桃,收入接近20000元。”
与拉姆和杨大叔交谈,他们都鲜少说起曾经的伤痛,聊得更多的是当下的生活,那些原本琐屑的闲话家常,平凡得毫不起眼,我听着却觉得心里特踏实。也许,劫后余生的人便会懂得,真实的生活,从来都是在平凡中显示出它的坚不可摧。
图为登上山顶,甘堡藏寨一览无遗。摄影:李元梅
图为八什闹村旁,河流奔涌而过。摄影:李元梅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如果说作为灾难遗址存在的映秀镇,彰显的是生命的坚忍与高贵:虽然难免迂回顿挫,但一直生生不息;虽然曾经涕泣嚎啕,但总能奋发图强。那么,甘堡藏寨闪耀着的便是平凡的力量:我们不会忘却逝者,我们也会在心里的废墟之上重建人生,轻装前行。没有什么力量能摧垮这片土地,明天,太阳照常升起。(中国西藏网 记者/李元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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