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嘎山,海螺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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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嘎山巍峨壮丽,以海拔7556米高度,统领横断群山,古来即享“蜀山之王”盛誉,以至于新中国首次登山科考,贡嘎山成为当然首选。名扬国际也已百年之久,有人查阅过,最早来贡嘎山探险考察的,可能是奥地利人劳策,时在1878年;继之而来的是英国人普拉特,一连两年进入海螺沟采集植物标本。20世纪上半叶很可能成为一个热点地区,探险家登山家接踵而来,计有英、美、意大利、加拿大、日本等国至少14个团队进入这一地区。中国学者也有,1930年由中山大学组织过中外科学家前往贡嘎山考察,那都是新
中国成立前的往事了。
1957年首次登山科考之前之后,国内科研机构和勘测部门都在贡嘎山做过工作,大多为单学科专项任务,像青藏队这样的横断山区多学科综合考察还是第一次,贡嘎山、海螺沟仍为考察重点。尤其是海螺沟,所有从事冰川与环境的研究者必至,反复来过。贡嘎山冰川发育,共有大大小小冰川74条,总面积256平方公里,论规模未必数得上,但地位特殊:是我国最大最典型的季风型海洋性冰川群,且最接近人烟稠密地区,海螺沟冰川末端位置海拔2850米,缓缓运动于茂密森林中。
杜鹃花盛开的季节,冰川学家来了。那时公路只通到山脚磨西镇,进入海螺沟的山道全靠步行,山上“蹲点”两个月的给养装备由人力背送,一行近50人一走三天。此前一年的1980年,兰州大学李吉均教授带着几位硕士生乘坐一辆敞篷大车,跑遍了横断山区选点预察,确定了海螺沟这条贡嘎山最长的冰川为第二年工作重点。此番前来,正值雨季,雨中行人拖泥带水,第二天走到一个叫大岩窝的地方走不动了,又冒雨宿营。大岩窝是一斜立的巨大岩石,可聊避风雨,但背靠背坐着也仅能解决不到一半的人,其余的只好另谋生路。学生们挥舞冰镐,在两块大岩石间掏出一个可容纳三人的大洞当寝室。
三位学生是谁?秦大河、姚檀栋、周尚哲。他们今后将各有建树,其中秦、姚二位在许多年后,还将步李先生后尘,入选中科院院士。这之间尚有好远的路要走,但最初的行程就在当下崎岖路,就在泥泞风雨夜——好一个大岩窝,院士成长的大岩窝!就这样钻进睡袋,睡袋上覆雨衣,既凉且湿中一个个酣然入梦。事后笑称,雨衣上“小湖泊”汇聚,“塌方”“泥石流”应有尽有。
在大冰瀑附近安营,一连几天好天气。雨后乍晴的山林格外清新,垂直高度上千米的巨大冰瀑布在阳光下闪射着银白之光,冰瀑底部镶嵌着冰川弧拱的美丽花环,清凉世界气象万千,洁净壮丽——自峰顶冰雪之冠下方,规模巨大的粒雪盆发育了中国高大之最的冰瀑布,其高可达1080米,最宽处1100米,一条超级伸张流,气势磅礴又相当活跃,终年皆有冰崩雪崩发生,尤其夏秋时节,小型冰雪崩平均每天可达上千次。在危险区外静观其变,可见一次次冰飞雪舞时的白蓝之光闪烁,听闻动人心魄的天籁轰响。冰瀑下端冰川流,则在阳光与风水的雕塑下变幻着千姿百态:尖锐的角峰,峻峭的刃脊,浑圆的冰斗,冰桌、冰蘑、冰洞、冰桥,形如卧熊的,形如企鹅的,形如城堡之门的,悬挂着冰钟乳形如水晶宫殿的……
犹似玄幻之地。冰舌伸入原始森林中6公里之遥,直叫人感觉神奇美丽到无以复加。
好天气,好心情。考察第一天,大家兴致勃勃登上冰舌,测量冰瀑布冰雪密度,观察冰中气泡,例行成冰作用常规考察。这一天工作得相当愉快,只在临近黄昏收工时发生了意外:学生们依次跃过一条冰裂隙,先生却失足掉进去了。虽然冰缝不算很深,但伤势却严重,被救起的李先生已经站不起,剧痛来自膝盖,腰间则布满“冰川擦痕”。冰天雪地没有医生,赶几天路下山求医也不现实,在医疗措施全无的情况下,李吉均咬紧牙关硬挨着,卧床几天疼痛略略减轻时,就起坐看冰川,琢磨起冰川运动速度问题。20多天过去,已经可以为考察归来的同事和学生们端上亲手做的油炸土豆片了。
两个月后考察结束下得山来,拍片检查,膝盖骨严重损伤,肋骨折断两根。尽管如此,次年李吉均又率队再进贡嘎山,完成西坡现代冰川贡巴冰川考察之后,前往稻城,在那里开辟了古冰川研究新领地,在国际冰川学界具有相当知名度。从理塘去稻城,翻越海子山,仿佛置身古冰川遗迹博物馆,公路两侧轻易可见一漫坡的奇石兀立,有些巨大如房,皆由第四纪冰期数百万年间冰川运动搬运而来。
从那时起,周尚哲就在李先生指导下主研中国第四纪冰川与环境变化课题。2012年在兰州大学,我听过周教授以此为题的讲座,不限于青藏高原,面向的是全中国时空范围。反观贡嘎山,他在《海螺沟冰川探奇》一文中“史话”了这一过程——
与青藏高原强烈隆升期同步,第四纪冰期降临。其时贡嘎山遍被银装,一片琼瑶。冰川最盛时,末端从东坡一度伸向大渡河岸。历经气候几番变化,在山麓附近留下冰碛物和冰水堆积。距今上千年前,冰川再度前进,海螺沟冰川末端曾抵达大岩窝海拔2600米处;20世纪以来,贡嘎山冰川处于退缩中。正式考察第二年,现代冰川考察任务交由兰州冰川所接手,冰川所几乎全员出动,全面涉及横断山区冰川、冻土、积雪,为冰川编目、冻土制图搜集第一手资料。届时参与国际计划的首次冰川编目工作已然启动,苏珍率队,不啻一次面向雪山的巡礼:白马雪山、玉龙雪山、梅里雪山、九寨沟雪宝顶,多属普查性质;其中重点,依旧锁定在贡嘎雪山、海螺沟冰川,不仅1983年在那里度过一个考察季,横断山区项目结束后几十年里,又多次去过。只是变化太大,通往海螺沟的道路修通了,从前徒步两三天的山道,现在一小时车程即达。国家级冰川森林公园名声响亮,旅游开发热火朝天,原先难得一见的大冰瀑,尽在缆车上的目光俯瞰中了……
苏珍先生的贡嘎山经历中,有些故事颇富寓意。中国冰川学开创,苏联专家是第一位老师,但是中苏之间的合作可谓命运多舛,历经波折——此前不为人知,可能从未报道,或许是由本书首次披露的“独家旧闻”两则:头一次是在20世纪50年代末,说好的联手考察珠穆朗玛,苏方投入的部分设备都运抵珠峰脚下了,人却没能到位,由于大国间政治冰期突然降临,戛然而止。待到冰融雪化,可以握手言欢了,这一次是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早年留苏归来的谢自楚先生终于可以重返母校莫斯科大学,终于可以洽谈青藏高原冰川合作研究事宜。两下里一拍即合,苏联方面甚至同意出资100万美元,这在当时可是一笔巨资。但是,正如我们所知,随后那里发生了什么,一场政治大地震,把先前说好的一切都“休克”掉了。
幸好赶在解体前,最后的苏联拨付了部分项目经费,最后的苏联专家也还来得及连续两年前来:1988年希夏邦马冰川,只是预察性质,次年便是海螺沟了,是详察,后来还出版有《中苏联合青藏高原冰川考察》(第一集·贡嘎山),但是第三年拟议中的考察中止,论文集也再没了下文。
在海螺沟,苏珍先生亲见苏联专家有多么喜悦兴奋,一路频发赞叹声,因为这儿的冰川与他们司空见惯的极地冰川雪原有多大不同,与山岳冰川,甚至同为海洋性冰川的阿尔卑斯冰川有多大不同。面貌如此多样,流速如此之快,多彩而充满活力,尤其冰川流可以延伸至原始森林6公里之遥,与欣欣向荣的动植物世界、与人间烟火共生共存,诚为举世罕见。
同为海洋性冰川,为什么特色独具?阿尔卑斯冰川发育在西风带海洋性气候环境中,降水集中在冬季,全年气温变化不大,冰川相应稳定;而贡嘎山冰川发育在东亚季风气候环境,属季风型海洋性冰川,降水集中在盛夏,该季同为冰川补给季、消融季,海拔5000米以上积累区每年承接3000毫米降水量,收入高,支出多,活动性强,流动速度每年可达200米以上,夏季冰面消融强度日均接近10厘米,而极地冰川和一般山岳冰川,年流速不过几米至几十米。
对于贡嘎山故事的继续讲述,涉及青藏项目在此地的定点观测研究,涉及科学工作者为贡嘎山—海螺沟旅游开发所做的努力和贡献。
1998年我在成都山地所采访时,正值四川省政府特邀亚洲旅游协会8位专家前来本省进行旅游资源评价,其中涉及横断山区两处,九寨沟和海螺沟。见诸报端的专家评价为:九寨沟,世界一流,绝无仅有,中国、世界之瑰宝;海螺沟,是容易进入的冰川,有着对情侣和家庭极具吸引力的温泉,有保存最好的原始森林,有可与澳大利亚塔斯马尼亚相媲美的森林植被,有高耸的瀑布和独特的民族风情。
两“沟”被开发,相同之处在于科学家参与倡导设计。海螺沟旅游开发构想来自一个契机:1980年,钟祥浩和陈富斌两位专家应邀前往罗马尼亚喀尔巴阡山考察,其地为阿尔卑斯山脉著名旅游胜地之一。可是目之所及,不由得感叹贡嘎山风光犹胜之,贡嘎山,真正是“养在深闺人未识”啊!其后贡嘎山科考的同时,又增添了一项内容:争取旅游资源的开发。
这是一项动腿又动口的活儿,从省里到地区再到县上,游说各级领导和旅游部门:海螺沟有多么壮观美丽的现代冰川、原始森林,有多么丰富的植物群落、珍稀动物,有多么重要的审美和认知价值,有着怎样的旅游开发潜力,能够创造怎样的经济、社会和生态效益,等等。
改革开放初期,旅游开发观念刚启蒙,各地政府意欲为之,愿意听从建议,只是某县旅游局负责人好奇发问:冰川是什么?
听起来像笑话,其实呢事出有因:冰川本来就在那儿,不过当地人习称雪山。“冰川”一词的确是从科学界“下凡”到民间的。1975年珠峰登山科考中,就连随队记者也初知冰川一词,并且惊讶于冰川是从积雪“变”来的。
至于九寨沟旅游开发,最初来自当地报社记者呼吁,继之由青藏队提出九寨沟自然保护区设想,后来由山地所亲力亲为,承担了滑坡泥石流治理工程设计,对于山地灾害的长期监测则持续至今。
两个著名景区的生态保护同时被提上议事日程——1984年当陈富斌等人相关建议被采纳,政府随之做出一项决定:停止森林采伐。就这一意义而言,说科学家是贡嘎山是九寨沟的守护神不算过分。
建立贡嘎山站的设想与旅游开发的思路共生,建站过程与风景区建设同步进行。陈富斌提交《泸定县海螺沟旅游资源考察评价报告》,在贡嘎山海拔3000米处建设一座气象站,经中科院成都分院批准并资助,由泸定县人民政府海螺沟开发办公室协助,于1987年建成。
紧接着中科院给予项目特别支持费、运行补助费,助其建成多学科综合观测站;到1992年纳入“攀登”计划青藏项目,作为三个野外定位站之一,由成都山地所牵头,兰州冰川所和成都生物所参与,合作共建院一级贡嘎山高山生态系统观测试验站——从配合海螺沟旅游资源开发的气象站开始,气象站—综合观测试验站—高山生态系统观测试验站,贡嘎山站成长起来,进入中国生态系统观测研究网络(CE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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