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汽通道上的南来物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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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沿南迦巴瓦东坡北麓一带考察,接连不断的发现令人振奋不已,次年将要挺进大峡谷腹地,怎不叫人加了倍的心驰神往。菌类学家卯晓岚这一年就在峡谷边缘处采集到大型真菌——俗称蘑菇近800号,不等返回就已经盼着再来啦!可是回京后例行体检,竟被查出转氨酶过高,所在单位中科院微生物所领导态度相当坚决:不得再出野外,另派两人替换你!这一下卯先生傻了,思来想去的结果,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在家除了吃饭就是睡觉,一个月后去复查——
“那可真是个严峻时刻,就像等待法庭宣判。”去医院取复查结果那天,卯晓岚说他紧张得透不过气来,取来化验单攥在手上,不敢看,一口气跑到公交车站,好一阵踌躇徘徊,方才横下心来一下子打开:正常!大喜过望,左顾右盼,只见大街上人来车往——多年后说起当时情形,还很激动。我问卯先生,左顾右盼做什么,回答是,他当时就想握住随便哪个人的手,连声说谢谢。
有了这样的开头,往下的访谈充满喜气。第二年如愿成行,虽说蚂蟥如期而至,好在这一回有了充分准备,用各种装备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为什么这样说,事出有因,“生物组被小生物惊吓”的笑料就发生在上一年。生物组8位成员,全都是第一次接触大峡谷,哪里知道海拔2400米至1800米处有“埋伏”。有一天在嘎隆拉地方,事先未得到提醒,误入蚂蟥领地,随即——那情形可想而知,伴随着大呼小叫,这群专业的捕蛇人、捉虫子的和采蘑菇的人,不知恐惧为何物的人,居然魂飞魄散,夺路而逃,一口气冲过“雷区”,第一件事就是各自清理,然后互相清理,再然后一起跑到江边,洗,据说江水颜色瞬间变红,听来有夸大其词的嫌疑。
同类型笑话还发生在一位同事身上。青藏队考察大峡谷那年,有位菌类专家采集的食用蘑菇里,不知怎的混进了有毒的,结果有人中了招,幸好无大碍,只是连累专家丢了面子。所以野炊时卯晓岚格外小心,亲手采摘,亲自把关,时常提醒大家:造物主既公正又神秘,每创造出一种美味诱人的食用菌,往往会“孪生”出有毒的另一种。就像同在针叶林下的羊肚菌和鹿花菌,看起来形色相似,味道同样鲜美,但是误食了鹿花菌,有可能引发溶血性中毒。
大峡谷上下无论草地林间,形形色色的菌类无所不在,卯晓岚考察大型真菌走过全国那么多地方,从未见过种类如此丰饶,产出量如此之高。中国名菜“猴头燕窝”的猴头菌、稀有珍菌绣球菌,每一个体直径动辄三四十厘米!羊肚菌西欧人喜食,松口蘑日本人最爱,散发着水果香气的橘黄色鸡油菌,无论中外,地球人都知道它好吃;就连河谷草地上的粪生菌类也化腐朽为神奇,四孢蘑菇、红鳞蘑菇都是上好野味。这类菌物被卯先生美其名曰“跟随牲畜环游的真菌”,实指着生于牛羊马粪上的菌类,它们分解粪便中的纤维素,吸收有机物而快速生长,依据所在海拔高度和温湿度,种类和面貌不同,分为可食用的,不宜食用的。包括个体微小的膜鬼伞、粪鬼伞,含水量可达90%,生长期之短,只在一个夜晚,每当太阳升起即水化,真正的暮生朝死。然而同在“鬼伞”名下的毛头鬼伞、小孢毛鬼伞,同是林间草地常见的粪生真菌,个体巨大,味道鲜美,已可人工培养,上了餐桌。
令卯晓岚遗憾长存的是应该发现块菌而未能发现。块菌是学名,通用名叫“松露”。在欧洲,黑孢块菌价格几与黄金等值,甚至被称作“黑钻”和“餐桌之王”,因为它所含微量元素氨基酸之类营养价值极高,也因为它不接受人工培养,而且生长于地表之下极其难寻,西方人训练猪和狗,靠灵敏嗅觉做松露猎手。川西和云南已有块菌发现,当地人叫它“猪拱菌”,从来就让它充当优良猪饲料,后来才知可以出口创汇。理论上我国西南地区应有一条块菌分布线,理论上应在大峡谷地区有所发现。为此卯晓岚一直抱怨自己的工作还不够深入细致。客观说来,也存在一个运气问题。
就这,已是满载而归:采集大型真菌标本1600多号,计500余种,加上前人考察的600多种,仅科与属来说,足足占去全国种数总量半数以上,其中属于国家新记录的100多种,属于西藏新发现的200多种。
满载而归的形象,还表现在卯晓岚扛回了一把漂亮“小伞”——是多年生的红缘多孔菌,表面褐红,背面有如木质,且如树木年轮那样一年一圈生长线。这把小伞的年龄接近而立之年。它生长在杉树上,近旁有杜鹃灌丛,一根杜鹃枝条不知在哪一年穿透了它,招摇于扇面,生叶开花,两个本不相干的生命体就这样共生共荣。卯晓岚觉得可爱,一并采集,其实也难以分开,是扛着杜鹃枝上的大蘑菇踏上归程,继而成为办公室装饰的。
多年生菌类还有灵芝。藏东南分布广泛的树舌灵芝,长寿到70高龄。
南迦巴瓦登山科考进行时,板块理论已成新经典,所以面对一些反常物种的出现不再困惑,“它们是乘坐印度板块大船来的!”卯晓岚如是说。在大拐弯上部,南峰以东地区,见有发光簇生小管菌,顾名思义,夜间可见荧荧之光。这一菌种现生于非洲马达加斯加和东南亚热带地区。翻过宿瓦拉山进入加热萨途中,歇脚在海拔近4000米的山坡,残雪斑斑。卯晓岚就地躺下小憩时,见身旁一丛小灌木,定睛看来竟是伏柳枝!不由不感叹植物的顽强:曾为乔木高大挺拔,迎风起舞,随着山势升高,气候恶化,为生存计,算是把身段降低到尘埃里,就只有3厘米身高啦!这样想着,情不自禁又多看了一眼,这一看非同小可,登时跳起来了,叫起来了。
队友们围拢过来,被他上了一课——
这是牛肝菌,这是鹅膏菌,它们与柳树根相伴共生,恐怕已经有几百万上千万年历史了吧!不管环境怎样由热到冷,海拔由低到高,不管柳树形态怎样变化,植株由高到矮,以致面目全非,但它们早已搭帮结伙,生死不离了。你们看,树根为菌类呵护着基本小生境,而牛肝菌又以其分解的有机物为庇护者提供着必不可少的养分。你们看,这儿的夏季都有雪啊,它们就这样相依为命……
是造化的奇迹也是生命的奇迹,现场听众被感染,纷纷赞叹,不由得心怀了敬意。这类共生关系所传达的生命礼赞,在大峡谷各地此呼彼应。海拔1200米以下林缘地带,白蚁群依托枯木朽株筑巢,与白蚁有着密切生态关系的白蚁伞属的真菌多种,植根于蚁巢,珍贵的鸡菌即其中一种。鸡菌拉丁学名本意即为“蛋白质”,是一种营养价值很高的食用菌,之所以傍生于白蚁,用商业术语讲是互利共赢,带些感情色彩的,可说是相濡以沫、同舟共济:白蚁是菌孢的传播者,它带回了孢子,在蚁巢中模拟出热带雨林的温湿度供其生长,作为高级美食专供蚁后和幼蚁享用;雨季里菌体拱出蚁巢,就为释放孢子,再被工蚁搬回培育。蚁、菌共生,原籍在冈瓦纳古陆,热带非洲,乘坐板块大船而来,定居在北纬29°家园,然后再通过低山河谷向东迁移,到达长江以南地区。
密环菌与天麻也属共生关系:天麻负责提供生境,密环菌负责提供营养,没有密环菌的天麻并非不能存活,是种子不易萌发,块根小质量也差。从前大峡谷内外不知天麻可作药用,时常掘来当猪饲料,后来才知原是名贵药材,进而人工培植成功,可以创收了。除去特定物种之间的共生关系,相互依存现象普遍存在。朽腐菌体中多见各类昆虫及虫卵,一方负责提供食物和育儿室,另一方则负责把孢子传播开去,正如花朵与传媒者之间的协作。自然界中任谁都不能够独自芬芳,所有物种之间、物种与环境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构成一个复杂又有序的统一体;而动植物的多样化,则构成了人类生存的基础。
中科院微生物所同事兼队友庄剑云研究锈菌,发现峡谷中分布的夏柄锈菌、密集柄锈菌、砖红柄锈菌等等,均为南美洲和大洋洲热带种,同样是通过印度板块漂移至藏东南。不过锈菌作为重要的植物病原真菌,说种类有多丰富,说南峰地区汇集了我国已知锈菌的3/5属和近1/4的种,听来不像是好消息。庄剑云这两年在南峰地区采集了800余号标本,通过鉴定和系统分类研究,报道了209种35属12科,其中新种15个,中国新记录28个,西藏首次记录76个。在此之前,还无人在西藏锈菌方面做这么多的工作呢!以此说来,这项研究既是基础科学的也是为应用服务的,所以凡事皆有两面,即使致命毒蘑菇,例如白毒鹅膏菌等,所含毒肽类毒素,经过生物技术提取,据说价比黄金;未来随着科技发展,西藏毒菌作为另类资源将在开发利用中身价倍增也说不定呢!
植物、动物、菌类是生物圈三大门类,植物是生产系统,动物是消费系统,菌类是分解系统,三者合力完成一个地球表面生物循环过程。考察队生物组的寻常日子也充满了生机。每天晚上各自制作标本,又烤又晾,以免霉烂生虫。做植物和蘑菇的比较安静,做脊椎动物、两栖爬行动物和鸟类标本的就热闹许多。每晚入睡前,大家都不安地盯住成都生物所小李装蛇的袋子,生怕不慎蹿出一条。卯晓岚怕蛇,睡觉也不安心,老想着同在一帐篷,与蛇共眠啊!深夜忽觉有响动,原来是自然博物馆的脊椎动物专家老王,念念叨叨说我的羊头哪里去了,一定是你们的狗给叼走了。大家说咱们哪里有狗呢,是牧场上的狗吧!只好打着电筒陪他四下里寻找,找了一夜总算找到。
每天早上出发,动物和鸟类专家先行一步,以免人声惊扰了那些会跑动的家伙们。蘑菇、苔藓和地衣专家略迟一些出发。那天走出不远,忽见前面有人跪伏在地,双手捂住脑袋,一副顾首不顾尾的架势。近前一看,还是老王。听见有人过来,也不改变姿势,只是说,我要有你们那么多头发就好了!声音凄惨,模样更惨,大家心疼又好笑:光秃秃的脑袋上全是新鲜的正在隆起的包,原来是前面有人捅了马蜂窝,正好被他赶上蜂群来袭。下午返回路上,大家想替他解气,建议说拿枪把马蜂窝给端了吧,老王赶紧劝阻,不要和它们过不去,是我们打扰了人家的生活。
大家最佩服的是年轻人李胜全,四川人个子小胆子大。去大峡谷上方帕隆藏布那一路,蛇特多,尤其头天下过雨,草丛里湿漉漉,大大小小的蛇都跑到通风的路上,连民工都不敢在前开道。每当这时候轮到小李大显身手,有一次竟活捉一窝。在冈朗村附近扎帐时,有人惊呼:“蛇!蛇!”小李抢前一步,用手钳一下子把蛇提了起来——这条近一米半长、棕中带绿的蛇非同一般,是大峡谷地区首次发现的锦蛇属的一种,原只见于印度阿萨姆等地,居然在南迦巴瓦北坡地带出现,遂命名为“南峰锦蛇”,有关这一物种的地理分布因此更改。
对于眼镜王蛇的地理分布此前也存在争议。眼镜王蛇一般分布在两广、云南气候炎热地区,曾有英国人在西藏捕获过眼镜王蛇,但就像“黑白熊”——大熊猫的存在当初令人难以置信那样,有人不信,还以为造假,争论由此而起。现如今毒蛇中最大最凶猛的眼镜王蛇在大峡谷现身,猎获它的过程可谓惊心动魄。
大峡谷下端希让村,考察告一段落,正收拾行装准备开拔,一位门巴老乡慌张跑来,门巴话加汉话加比画:“大的朴西纳(蛇)有,大的朴西纳有!”原来他在江边热带雨林中发现一条碗口粗的大蛇,赶来报告。门巴人将蛇视为神物,经再三动员,才勉强同意带路。大蛇还在那儿,盘踞在草丛平台上。小李手持一根长树杈,打算用它叉住蛇脑袋,却不料大蛇猛然耸起,发起进攻。胆大包天的小李也不禁惊叫一声,同伴小杨慌忙开枪,被激怒的蛇毒液喷射,再度进攻。小李迅速叉住蛇头,示意报信的门巴人接过树杈摁住了,自己好腾出手来捉蛇。哪知那人太害怕了,把树杈一扔,转身跑开。那蛇再次扬起了头,千钧一发之际,勇敢的小李用双手死死卡住了蛇的七寸!垂死挣扎的蛇缠住小李,小杨冲上前合力按住蛇头,终于将大蛇制服。好险!在场者无不惊出一身冷汗。检查蛇窝,25枚蛇卵铺了5层。正在孵卵的正是眼镜王蛇,长2米,重4公斤。
大峡谷腹地的飞禽走兽也随高差有一个相对垂直分布——海拔4000米以上是荒漠、草原动物部落,黄羊啊,马麝啊,高原兔和地鸦、百灵之类;最下方,海拔1100米以下的热带、亚热带季雨林中,是各种麂类、猴类、太阳鸟和鹦鹉类的天堂;中间地带,海拔1100米到2800米左右,常绿阔叶林和针阔叶混交林中,则以南方森林动物为主,羚羊、松鼠、林麝、毛冠鹿、小熊猫、孟加拉虎。这是一个野生动物的乐园,当地的地名也多以兽类分布名之:“档木龙”,狗熊出没的山谷;“阿格”,猴子玩耍的坝子;“格当”,野牛的家乡;“京朱”,意为“猎者唾手可得”之地。土著珞巴人敬畏自然,平等看待所有生命。珞巴人管老虎叫“阿崩”。遗憾的是历次考察中,动物学家都未亲见老虎。墨脱县境内的孟加拉虎难以精确统计,不时见诸报道,往往根据伤害家畜的数量判断,当地人估计,出没于山林中的这种老虎可能有数十只。
卯晓岚是个豪爽快乐的人,他负责的生物组不仅团结好,与民工的关系也好。民工辛苦,背着东西翻山越岭,脊背常常磨起血泡。看得卯晓岚心疼,一到营地就取出碘酒,为他们涂擦伤口,以及蚊叮虫咬处。民工不嫌苦累,晚饭后又歌又舞,一天下来累个半死的队员们,也跟着唱啊跳的。随着考察进程,不时更换一拨民工,每一回都不舍,民工们常说,恐怕今后再难见到了,于是辞别前一晚都要歌舞联欢。跟当地乡民关系也好,擅长画蘑菇的卯晓岚时常应请留些画儿给人家,那一次画了工笔牡丹,门巴老乡把它陈列在簸箕里,来人就展示。有一天在加热萨地方,一位门巴族老人带了一罐曼加(鸡爪谷)酒,慰劳科学家,坐等在山梁。唯恐辜负了美意,卯晓岚赶紧接过一碗。民工们围拢来,大眼瞪小眼,示意不要喝,但他还是一饮而尽。据传从前墨脱地方有放毒陋习,并非仇杀,是出于迷信:外来人凡有才有貌有福气者,都要当心好运以这等方式被转移到施毒者身上。从派区来的藏族民工行前皆被家人提醒过,卯晓岚明知此事,事到临头也顾不了许多。酒里当然无毒,此前此后几十年科考活动,从未听说这类事端发生——传说止步于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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