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徐霞客”情之所系
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距离首次访问大峡谷,间隔8年,我们又来啦!地理学家杨逸畴心潮澎湃,这一次重归与前不同,不仅是身为第一副队长、实际总领队的身份变化,而且这期间从源头开始,已经走过雅鲁藏布江上游、中游全程,回头再看下游大拐弯,重新打量中一样又不一样。得以宏观描述高山峡谷大地貌,亲切又豪迈:垂直地貌、成层地貌、山体河谷地貌、古今冰川地貌,地貌发育过程及其对自然环境的影响……
大峡谷以动态的形象迎接这群科学探险家。1950年那次特大地震引发的动荡早已沉寂,1973年第一次造访中所见陷落成盆地沼泽的村庄遗址、遗址上再生的树木杂草,10年里继续生长越发茂密,抹去了人类生活痕迹,回归了自然荒莽。这期间虽无大震巨灾发生,但地表以上的运动从未止息。此次南迦巴瓦登山科考,杨逸畴在海拔5000米营地、在随登山队员向主峰挺进途中,一连两天目击过两场声势浩大的雪崩场面,既壮观又恐怖;继而又在大峡谷顶部的帕隆天险,亲历一场特大泥石流。大峡谷地区冰川密布。活跃的海洋性冰川每年运动可达数百米,冰崩、雪崩频繁,雨季形成洪水猛兽般的冰川泥石流。念青唐古拉山南麓有一条我国最长的恰青冰川,33公里。川藏公路通过波密通麦、帕隆这一带,几乎每年遭受冰川泥石流袭击,交通一断数月。1983年7月间,自然地理组来到帕隆藏布江畔。二十来户人家的排龙村坐落在距江面高出20米的阶地上,考察队则在全村最高一处房子宿营。凌晨2时,沉睡的人们被大地剧烈的抖动、似远又近的轰响惊醒,还以为是地震呢,遂一跃而起,冲向屋外。只听得整个村庄像开了锅,大人叫,小孩哭,群狗哀嚎。七八只电筒的光束集中射向声源方向,隐约可见江面公路桥正在拱曲变形,桥栏、大树、巨石缓缓移动,江边房屋漂流而去像船一样。方才明白哪里是地震,分明是泥石流暴发啦!赶紧回屋收拾仪器笔记本之类要紧物件,冒着大雨,随全村老少向后山高处仓皇撤离。
杨逸畴走在后面,边走边等南京大学、南京地质古生物所的两位队员。叫人又急又气的是,这二人有轻敌思想,说,泥石流有啥呢,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眼看泥石流漫上高地路面,还未见踪影,心急火燎返回寻找,见他们刚刚收拾停当。正待离开,才发现糟了糕:房门被封打不开了,再去推窗,眼看泥石流涌至窗台。这一来南京人慌了神儿,三人奋力从后窗跳出,落在路下方一座房顶上。双腿陷入泥浆,险些拔不出来。一口气跑到山上,大雨仍在肆虐,逃难者一无遮雨御寒之物,直冷得牙齿咯咯作响。凄风苦雨中,泥石流伴着沉闷轰响滚滚而去,犹如一部灾难片,为考察者提供直观感受——
天蒙蒙亮时,帕隆藏布一带浓雾弥漫,排龙村狼藉一片。大桥和公路不复存在,公路边道班房昨晚停放的拖拉机推土机被冲走了。川藏公路这一段已堵塞了长长的车队,数一数,87辆。被困的行路人在山坡上搭起帐篷准备持久战。然而这天下午,泥石流再度来袭,杨逸畴一行亲见那87辆汽车被一一推裹而去,就像玩具车那样。幸好人已上山,无恙。
科考队因而临时增加一项考察内容:去念青唐古拉源头处追溯此次泥石流暴发原因。杨逸畴请来当地民工带路上山,原因找到了:冰川末端的冰湖溃决所致。这座冰川湖本不存在,是由冰川流推来冰碛大石形成自然堤坝,冰川融水持续注入,形成湖泊的速度够快。再去查阅易贡气象站资料,发现近几天连续超常高温,高温天气使冰川融化加速,来不及细水长流,比房子还大的冰块接连脱落,其势汹涌,终于冲决湖坝,扫荡河谷。观察结果,印证了施雅风团队20年前的泥石流成因结论。
徐霞客曾有言:问奇于名山大川。杨逸畴正好与徐霞客同乡,正好从事自然地理地貌专业,与山川为伍,比起前辈探险家走得更高也更远。“当代徐霞客”美名来自家乡的报刊,乡人以这位世界第一大峡谷的主要论证者为荣耀。自从1960年前后参与南水北调西线考察,就与青藏高原结下不解之缘。作为青藏队主力队员,西藏大部地区走遍;作为当年南京大学篮球校队主力队员,江苏省排球队主攻手,身体素质应当超棒,但是可惜了,1980年青藏高原科学讨论会后,他在陪同外国科学家进藏考察时第一次休克昏倒,往后每上高海拔,格外当心仍防不胜防。几次险情发生过后,无奈于1987年一别高原数年,转而研究塔里木盆地,先后六次深入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那是与高原野外有别的另一份艰苦,何尝不是为青藏事业换个方式的继续努力:正因青藏高原隆升了,塔里木盆地才下降了,干旱了,一部大沙漠形成史,堪与青藏研究互为参照,属于遥相关;更何况他曾长期关注雅鲁藏布河谷沙化问题。但半生都已交付,如何割舍得下,所以重返西藏,再进大峡谷——“否则死不瞑目”。
这些情况这句话记录在我的采访本上。1998年3月间一访再访,三次请教,主题围绕大峡谷。到底是地理学家,宏观描述中留下深刻印象的,既有喜马拉雅东西两端的构造结,也有站在曲水大桥上,“一脚踏在冈瓦纳古陆,一脚踏在劳亚古陆”。扩展的内容也有,例如南水北调西线考察,“那是一项共产主义工程”,意在论证长江上源之水——金沙江、大渡河、雅砻河补充西北黄河的可行性。那一次从川西到藏东,三年考察的最后阶段是在虎跳峡,自认解开了一个科学疑团:金沙江是一条构造河而非曾被袭夺过。
1973年初探雅鲁藏布大峡谷之前,有关这条大江与金沙江一样,也存在着“袭夺”一说:前辈科学家从地图上注意到沿江支流反常的直角式注入,设想地质历史上雅鲁藏布或曾有过由东往西的流向,后于大拐弯处遭溯源侵蚀“抢”了水,方才由西往东反向流淌,形成现今水系格局。然而终因未得亲临现场而成悬念,峡谷成因就成为地貌学家首先需要解答的问题。第一年实地考察,就给出了答案:并非河流袭夺所致,而是沿地质构造断裂带自然发育的先成河谷。杨逸畴认为证据就摆在那儿:峡谷中广泛分布着高出现在水面五六百米的平台阶地,在某些大支流河口段的分水山梁尤为显著,那是在地质运动相对平稳时期形成的古河谷,较今宽阔许多倍;现在的河流呈现深切嵌入曲流形式,大致为地质第四纪更新世中期,随山体迅速上升而沿着断裂线强烈下切的结果。另有晚近时期形成的河谷,高出现在水面百余米,阶地之下的河谷更为深邃,多呈陡峭峰谷状,支沟悬谷及瀑布增多,表明中更新世后新构造运动的剧烈隆升及间歇:隆升使河流下切,间歇造就阶地。当年采访时,杨逸畴先生已是六次往返大峡谷。之所以每次都以不同路线进入,无论有路无路,就为多看看。六进大峡谷路线计有:
之一,米林派镇—翻多雄拉山口—拿格—汗密—背崩。
之二,米林派镇—格嘎—加拉—白马狗熊—加热萨—墨脱。
之三,波密帕隆—沿帕隆藏布下行—扎曲过溜索—八玉—加热萨。
之四,波密古乡—过帕隆藏布—翻随拉山口—八玉—加热萨。
之五,波密县城—翻嘎隆拉山口—过溜索—达木—墨脱。
之六,波密—达兴—过金珠拉山口—格当—墨脱。
每每沿马蹄形大拐弯的峭壁或密林行进,每每近千里行程,却仍有90多公里未能走通:直上直下的峭壁实在无路可行,古往今来就连当地人也没走过。这成为杨先生心事一桩,何尝不是一大诱惑:未来谁将是徒步走完大峡谷全程的世界第一人?
十几年心事终于了结。1998年3月31日,由高登义、杨逸畴、关志华、李渤生率领的科学探险队,以“首次徒步穿越世界第一大峡谷”为目标,中国雅鲁藏布江大峡谷科学探险考察(预察)出发仪式在北京举行。这一壮举完成了对于从前未能走通的核心河段的全程考察,不过并非由哪一个人完成,是两个小分队相向走通,是由中国人集体徒步穿越的。虽然“虹霞瀑布”已成历史,由于地震它变而为一处小跌水,然而正是在此次徒步穿越中,他们在大江主干上新发现了四处大型瀑布群。每一瀑布群都由一条主体大瀑布和多级小瀑布、大跌水组成,其势巍然,堪称世界奇观——藏布巴东瀑布群,在《中国国家地理》“选美中国”之“中国最美六大瀑布”中,名列前茅。
参与首次徒步穿越大峡谷活动,西藏体委选派了四位世界级登山家随行——他们可都是登上过珠峰的英雄啊!不过就连英雄们也觉得大峡谷的日子更艰苦。我有幸在拉萨见证了科学探险队的荣归,62岁的杨逸畴风尘仆仆,笑容满面,特地请来最年轻的登山家接受采访谈体会。丹真多吉就说了,自己攀登过好几座8000米以上雪峰,却还从来没有体验过像大峡谷之行这样的苦和累呢!想来登顶更单纯些,一鼓作气拼的是爆发力,若论凭耐力长时间消耗,实在比不过科学家。
那么多年来对于大峡谷地区考察的艰苦经历和频频发现,令那么多钟情于大峡谷的科学家们魂牵梦萦回味不已,唯有一个重大发现近在咫尺唾手可得而浑然不觉——论证并正式公布大峡谷为世界第一大峡谷的地理发现。此前虽有大峡谷的考察者关志华、章铭陶等人分别在专著中、在画册里把它称之为“世界第一”,但任谁也没起意走一个程序,正式论证并报国家认可。这一问题长期被忽略,与只知埋头业务的传统和观念有关。直到1994年初,杨逸畴、李渤生、高登义同赴台湾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有台湾同行通报美国人正在准备论证雅鲁藏布大峡谷为世界第一大峡谷的信息,杨逸畴等人方才大悟,返京后第一要事,是把所有原始记录一股脑儿找来,埋头演算,据称“一个月后才从资料堆中抬起头来”。经刘东生院士审核确认,1994年,经由中国官方通讯社新华社,向全世界公布了中国人在20世纪末的这一重大地理发现——确认雅鲁藏布大峡谷为世界第一大峡谷。
大峡谷旅游探险热的第一缕风就这样乍起于青萍之末,民间探险家组织的“雅漂”也在同一年进行。为大峡谷代言,杨逸畴著书立说出版画册,说:“不看看雅鲁藏布大峡谷,就不能说是真正看到过人世间最壮丽的山河!”展望并断言:21世纪,必将开启雅鲁藏布大峡谷的新时代!
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版权声明:凡注明“来源:中国西藏网”或“中国西藏网文”的所有作品,版权归高原(北京)文化传播有限公司。任何媒体转载、摘编、引用,须注明来源中国西藏网和署著作者名,否则将追究相关法律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