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山上,荒野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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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喇昆仑山脉不以其长,而以高大雄伟著称于世,地球上超过8000米的高峰14座,位列其间的即有4座,海拔7000米以上高峰更是多达15座。昆仑山系长约2500公里,分为西、中、东三段,其中西昆仑(叶尔羌河至克里雅河之间)山势高峻,向南作弧形弯曲的山地大抵在海拔6000米以上(昆仑女神峰高及7167米),集中了昆仑山系约2/3的冰川,其余分布于中、东段,相对低缓的群山之间,也不乏中昆仑木孜塔格、东昆仑玉珠峰那样壮观的冰川群。
现代冰川依托高大山体发育,论面积论体量论密集程度,喀喇昆仑—昆仑山的冰雪世界,早已让冰川学家们心神俱往。现在有了机会,兰州冰川冻土所得以大批量多人次参与,有青藏队在编人员,该所与日本方面合作的冰川考察索性也选在这儿同步进行。野外4年,作为本底调查,喀喇昆仑—昆仑山地区现代冰川和冻土数据被大致掌握,并将其分别归类为极大陆冰川或亚大陆冰川;作为科学问题的解决,同时回答了一个困扰多年的疑问——中国西北部这两大山系深居内陆,干旱少雨,自然条件差极,何以保有如此规模的巨型冰川?
且看答案:高海拔的山顶夷平面为冰川发育提供了宽阔的积累区,是其优越的地形条件,而极寒低温又为冰川保存提供了有利的气候条件。例如古里雅冰帽,不仅堪称亚洲面积最大的冰帽,且是除南北极以外最稳定的山地冰川;后来的冰芯研究又向之增加了一个“之最”:保存最久,底部冰层年龄可达数十万年!不过地形和低温这两个条件或许是凭借推测也可得出的结论,实地踏勘只是拿量化数据予以证实而已,所以突破点是对于大气环流作用的新认知:此地在西风环流主导下,与南亚季风共同作用,明显体现在高原夏季特别盛行的局地环流对于山地降水的重大影响,使之成为大陆冰川的主要补给来源。通俗说来,这一作用导致的现象是山上承接的降雨量较山下为多,迎风坡尤甚。以西昆仑崇测冰川为例,山下戈壁滩年降水量仅50毫米,但在海拔5000米上方,居然可达300毫米!
这些情况都是从苏珍先生那里听来的。他和老友张青松、李炳元、王富葆同在地貌组,他担任冰川小组组长,还随带了本所三位研究生,王宁练、刘时银后来都成长为出色的冰川学家,当上了博导。苏珍还特别提到了刘时银受伤一事。正在读硕的年轻人热情高能吃苦,第一次与冰川亲密接触,就来到素享“冰川之父”荣称的慕士塔格,别提有多兴奋,学习态度认真,动手能力也强,不料有一天,打钻用的蒸汽机突然爆炸,正在操作中的刘时银顿时满手鲜血,伤及了皮肉指骨。急送下山回营地,不料与地貌组合用的车辆不在,剧痛中煎熬过一夜,第二天幸有香港一支登山队路过,随队医生替他做了简单的治疗处理,第三天才有车赶来,将他送至喀什的医院。断裂的指骨是用钢针固定的,恢复后的双手略有变形,但并不足以影响到志向情怀,第二年,又跟着苏珍老师上了木孜塔格。再后来,他走遍了青藏高原内外,乃至全中国几乎所有的冰川区,因为他具体承担了中国第二次冰川编目工作。
在木孜塔格,青藏队的冰川小组与冰川所中日合作西昆仑科学考察队合并进行。冰川研究在日本算不得优势,置身雪国却鲜见冰川,日本专家于此大饱眼福,一鼓作气走遍西昆仑南北。青藏老将、冰川学家郑本兴和年轻的段克勤等人沿主脊一线群峰考察冰川冰帽,为当时新兴的冰芯研究提供了基础线索。
动物学家冯祚建所在的生物组没去美马错,他先是在昆仑地区,其后在可可西里,真正从事着自己的主业:对于大型哺乳类动物的观察研究。然而目之所见的有蹄类野生动物种群数量,由于自然环境酷劣,远不及羌塘南部为多;只是仍有好奇兼好胜的野驴群大老远赶来与越野车赛跑,玩超车游戏。按说此距南部羌塘千里之遥,之间似无信息交换,藏野驴怎么生就一样的脾性嗜好,连赛跑规则和细节都一丝不差:不仅非要超过小车,而且一定要在车前方横切过去,超车瞬间还必定要盯住对手,以眼神炫耀胜利。而此时,满车人必定欢呼雀跃,虽败犹荣。这一戏剧化场景一再重复上演,双方乐此不疲,皆大欢喜。
在昆仑地区获得的新鲜经验是,藏羚羊也与汽车赛跑!不仅竖着两根长角的公羚如此,拖儿带女的母羚也如此,有时可以与汽车平行前进好几公里——那儿一定是个闭塞地区,少有持枪者伤害,否则友谊赛进行时,只要有同伴倒在枪口下,必会记忆深刻,再不与人与车亲近了吧!所以尽管冯祚建手持有关部门批准猎取保护动物做标本的文件,但从不在这类欢庆场合有所动作。
正像地质地理学家在此次考察之后完善了各自序列模型那样,走遍了青藏各地的冯祚建完成了青藏高原哺乳动物统计:隶属9目29科104属210种,及其各自分布范围栖息地;估算了哺乳动物资源数量,报告了这一资源的现状,提出了保护措施建议。动物学家不无忧虑地看到,东昆仑地区人类活动密集处,野生动物命运堪忧:玛曲西科河一带,由于从前乱捕滥猎,已难觅藏野驴踪迹;查阅资料,从中发现当地曾于1958—1961年间,甚至组织过牧民狩猎队,在纳赤台野牛沟、西大滩和乌美图仁等地共捕杀野驴、野牛、藏羚、藏原羚、岩羊和盘羊4万余头只,迄今这些中大型有蹄类的种群数量仍未恢复到以前的水平。对于天灾,例如大雪灾,野生动物或难逃一劫,但天生的自然调控能力仍可保持种群延续;可怕的是人祸,现代武器,人为猎杀,那才是致命的。生活在青藏高原无人区的野生动物,大都是
珍稀的高原特有种,是大自然留给人类的宝贵财产,我们这一代人的责任,是把它们好生保护起来——出于这一情结,许多年后,冯老先生作为藏北高原野生动物权威专家,应铁路建设部门之请,亲手为青藏铁路设计了野生动物迁徙通道。
生物组的昆虫学家张学忠,与冯祚建一样,参加了青藏队历次考察活动,专捉小昆虫。由于世界上昆虫的种数比所有其他生物种类的总和还要多,而目前为人类所知并加以描述的仅是其中很少一部分,所以昆虫学家大显身手,用冯祚建的话说,就是伸手一抓一个新发现。此次生物区系考察发现的两个新属、185个新种、6种新记录,大都归功于昆虫学家。
生物组走过喀喇昆仑和中、西昆仑,环境演变之剧导致区系成分迁移融合复杂,高寒荒漠和高寒草原是这里的主色调,在高原生物群落中也属特别,山地垂直带谱迥异于其他区域。
植物区系研究结果:本区的植物区系在喀喇昆仑主峰乔戈里以北划归中亚区,以南划归青藏高原区。武素功的小专业蕨类植物,生长在北温带山区的古老物种,绵延2500公里的昆仑山区从前未见发现报道。所以自打一上昆仑,时时留心,处处着意,无奈无发现。倒是年轻的植物学家吴玉虎,不期然中在阿图秀野外营地附近采集到了。这是一株高仅5厘米的小小阴地蕨,只有一枚微型锯齿形叶片。就这,已使武素功大喜过望,连忙拖上吴玉虎再去寻找,又找到两株更小的——整个昆仑地区,似乎硕果仅存这三株。这一古老物种之被发现,对于研究昆仑地区植物区系的起源很有意义。
青藏队生物组历来是最活跃的。研究对象本来就是会飞的、会跑的、会游的,即使不会飞不会跑不会游的植物们,也是生动的。每天分头出野外,把凡可驱使的代步乘骑一一骑过:骑马、骑驴、骑骆驼,更多是徒步。到夜晚,张学忠在营地点亮招引飞蛾的汽灯,伺机捕获;咝咝作响的汽灯下,每个人都在整理各种各色标本,写当天工作记录。野外工作虽然艰苦,但生物组的气氛融洽热烈,曾发生过多起当时惊险万分、危险一过又成笑柄的故事。
故事之一是,“死牦牛复活”。在一处沼泽草地上,老远望见一群野牦牛,听见人声纷纷奔向远处沙梁,只有一头公牛昂首水中,双角直指蓝天,凝视着牛群离去的方向,雕塑般岿然不动。吴玉虎联想起当年在黄河源头考察时所见:牧民所养家牦牛困陷沼泽,无法移动,至死屹立原地的情形,当即自作聪明地向大家宣布:“是头死牛!”摄影记者杜泽泉用他的长焦镜头瞄了好一会儿,肯定了,“没错,是头死牛”,建议骑在牛背上拍照留念。大家振奋起来,脚步由迟疑变而为疾行,一边争先恐后地开始“预订”:“我要牛头!”“我要牛尾巴!”“照完相再分配!”武素功则在岸上大步前进说,“这回我要领先啦!”走在水里的人着急起来,加速为小跑。
距离“雕塑”大约20米,意外发生了——牛尾巴忽然翘起来,紧跟着的动作,是俯首冲向跑在最前面的杜泽泉。所有的人都看到了圆睁的怒目,听到了呼呼喘息,随着杜泽泉一声变了调的“快跑”,人们跌跌撞撞四散而去,惊慌中有人跌了跤又一跃而起,离了弦的箭一般。没命地跑呀跑,直到谁回头望了一眼,才知早已脱险:野牦牛已然从容登上沙梁。看来那庞然大物本就无意伤人,只是不喜被打扰吧,否则休想逃脱。野牦牛不仅双角无敌,可以把人挑起,拿蹄子也可以踩人致死,巨大而粗糙的舌头也是利器。
所有人瘫倒在沙地,先是大口喘息,待缓过气来便开始自嘲或相互取笑。先前打了赤脚的杜泽泉顾不上发言,坐在一旁手忙脚乱地清理:两个脚底板上扎满了硬叶苔草的芒尖。
故事之二是“过河历险记”。在阿羌一带考察,时常与河打交道,河中陷车很麻烦。这一次遇到的是一条20米宽的小河,吴玉虎和马鸣两个年轻人先脱了衣裤下水探路,指挥大车顺利通过,但两辆小车不敢涉险。于是年轻人再次下水,在两岸车上拦河拴一条粗绳,以确保各位老先生安全渡过。当人们相互帮扶着过了河,吴玉虎把自己的背包也送到河对岸之后,第四次返回,背上了杜泽泉托付的两个相机和自己的相机,又抱上一个大西瓜,右手抓住绳子。河水是冰川融水,正在迅速上涨,折腾了一阵子的这当儿,已涨到腰部。水流急,水温低,仗着年轻力壮,吴玉虎仍然无所畏惧。当行至河中心时,绳索晃动,脚下踩翻了石头,立时全身失去平衡,被一个急流打翻。此刻情势危急,吴玉虎连呛几口水,唯有右手紧握绳子才不致被卷走。努力想用右臂之力像翻单杠那样固定身体,无奈未遂。而在这一系列的生死搏斗中,那只左手,依然抱着大西瓜。当事人耳中只有轰轰水声,全然听不到岸上人大喊大叫“丢掉西瓜”,丢掉西瓜的念头是情急中自己意识到的,腾出的左手这才帮上右手。滔滔激流中,双手挂住大绳,终于寻到落脚之处。
冯祚建迫不及待地下水施救,随剧烈动荡的绳子在水中倒下一次又一次。最后反倒是吴玉虎迎过来,救他上岸。
上了岸的人冷得直哆嗦,杜泽泉接过浸了水的相机包一句话也没说,显然很沮丧。事情过去了,这事儿也成笑柄。武素功总结说,荒唐处有两点,一是吴玉虎身处险境,还紧抱西瓜不松手;二是冯祚建老先生过河还要人搀扶呢,居然打算去救人。说来荒唐,不过可作两面解——另一面叫感动。
……
昆仑考察结束,吴玉虎写了一本《秘境昆仑科学探险纪实》,书中就充满了这类故事。
孙鸿烈在扉页上题词:“献身科学,勇于探索”;武素功为之作序,纪念这段共同经历和生死情谊。那类艰苦很难一一述说,而且青藏队员们全都不以为意。如果稍微涉及一点,就以吴玉虎形象吓人这一细节来说明吧。
那次去往阿什库勒火山区的“死亡行动”中,吴玉虎被抽调到王富葆教授负责的地理分队。每当看到先行一步的地质分队倒毙于途中的毛驴遗体,本队的毛驴们总要停下来,拿鼻子嗅上一嗅,表达物伤其类的哀戚。民工们一路情绪不稳,任凭王富葆一路做思想工作,到底还是有两名民工不辞而别。风吹日晒、艰苦劳累加之营养不良,大家面部浮肿,嘴唇干裂,形象惨不忍睹;体重都有所减轻,最多者减重10公斤。考察结束,队部的车送吴玉虎到和田招待所,等候生物分队来车接。在该所餐厅饭桌前,一位女士不经意间坐在吴玉虎旁边,但当她抬头瞄了一眼,仿佛见到怪物,随着一声惊叫,碰翻了椅子,逃也似的走掉了。
这件事情说来并不好笑,说来只是令人心酸。
吴玉虎身为中科院西北高原研究所研究员,参加青藏队考察活动仅此一期,但是所在单位的工作面向,是永远的青藏高原。西昆仑考察之后,他悉心经营本所标本馆的同时,主持了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澜沧江源区植物区系研究”和《昆仑植物志》四卷本编著工作,完成了《青藏高原维管植物及其生态地理分布》专著,为补点考察继续走向昆仑山、阿尼玛卿山、巴颜喀拉山、布尔罕布达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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