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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峰自然保护区怎样建起来

马丽华 发布时间:2019-10-22 16:06:00来源: 《青藏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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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马拉雅山那边,并非很久以前,当尼泊尔还是王国的时候,年轻的王储曾远渡重洋,就读于哈佛大学。在那里,他与一位美国同学结下了友谊。后来比兰德拉国王执掌了国政,仍不时地求教问策于这位友人。1985年,两人再次相会于加德满都,丹尼尔·泰勒博士已任美国西弗吉尼亚高山研究所所长。

  其时尼泊尔已在珠峰南侧建立萨迦玛达国家公园,并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泰勒博士乘坐直升机前往视察,但见冰峰雪岭下林海浩荡,跨国越界,一直延展到中国境内马卡鲁峰北坡,未经扰动的原生态景观如此壮美,大面积原始森林保存得如此完好啊!赞叹之余,一个想法油然而生。他向国王建言,将现有的国家公园向东部扩展,越境衔接,中尼两国可不可以联手合作,共同打造“马卡鲁—巴隆”自然保护区?比兰德拉国王欣然采纳,当即安排筹建事宜。需要征求中国方面意见,泰勒博士也有办法:国际山地中心的总部就设在加德满都,恰巧中方理事李文华正在出席工作会议。听罢泰勒博士的设想,森林生态学家李文华深表赞同,遂将该创意转达西藏有关部门,很快就收到了积极回应。

  找对了人,往下的进展一度顺利。就在这一年,西藏正以空前热情致力于自然保护区建设,首批自治区级的自然保护区一举建成6个,大都分布在喜马拉雅沿线。位于珠峰地区的有两个:吉隆县江村,以保护长叶松、长叶云杉和长尾叶猴为主;聂拉木县樟木沟,以保护多种珍稀动物和自然景观为主。新生事物,初建阶段,满心竭诚欢迎各方包括外国机构参与助力,于是在接下来的两年里,西藏方面邀请青藏队骨干队员李渤生、章铭陶、李明森和西藏的专家们一起,陪同泰勒先生沿珠峰一带中尼两侧分别进行考察,一路探讨可能的合作模式,只是苦于国情有别等原因,初始设计难以运作。按照中方专家意见,最好能在中国境内先把保护区做起来。所以直到第三年,泰勒先生委托美籍华人苏君玮女士代表高山所前来接洽,方便了沟通,终以务实态度认可了建立珠峰自然保护区更具可操作性,方才取得实质性进展。

  好事多磨。正当西藏农牧厅与美国高山所正式签署为时12年的合作协议书时,一个突发情况险使前功尽弃!说“突发”也不尽然,只是此前不知情罢了——多年前日喀则地区就有意在脱隆沟林区开建伐木林场,以满足建设之需;而位于朋曲河下游谷地的这片林区,恰是当初泰勒博士俯瞰过的马卡鲁峰北坡原始森林,之所以幸存,就因山高谷深交通不便。当事人闻讯时,伐区公路基本修通,跨河大桥已然建成,采伐工作正待进行。专家们明白此举意味着什么,不由得心急如焚。天寒地冻时节,李渤生在几位民工陪伴下,冒雪前往林区实地调查,撰写报告提交自治区政府,并向主管领导当面做了汇报。一番紧张努力的结果是,脱隆沟伐木项目被紧急叫停。

  这是一个经济发展让位于生态保护的实例,事后李渤生用“壮士断臂”形容西藏领导层的决断。自然界精华得以保留,对于刚刚诞生的保护区而言何其有幸!随后的另一个故事同样属于抢救性质。在保护区范围划界的讨论中,对于吉隆县纳入与否争论激烈。吉隆沟林场存在多年,是日喀则地区唯一的木材产地,划入保护区意味着“唯一”不再,主管部门有官员于心不忍,替地区求情,希望网开一面,为木材稀缺的日喀则留一点可用资源:的确是用于本地建筑,而非“木头财政”为赚钱,更何况吉隆沟林区已建有江村保护区。但是专家们很坚持,耐心说服的结果是,地方利益让位于保护区建设——吉隆谷地不仅拥有高喜马拉雅极特殊的森林生态系统,且是蕃尼古道穿越喜马拉雅的关键路段,历史遗迹众多,自有文化内涵精华在。由此涉及顶层设计的目标定位,这一超大型、综合性保护区包含了对于自然、文化双遗产的保护,贯穿了人与生物圈和谐共存与可持续发展理念。

  当时还有人认为此举系日喀则地区的付出,甚至做出了“牺牲”,现在回头再看,岂止值得,所得回报无价,并将随着时间推移而累加。

  与珠峰自然保护区挂牌同步,1988年西藏自治区珠峰保护区工作委员会成立,高规格直属自治区政府,办公室设在自治区林业局;之后日喀则地区及珠峰地区四个县份相关管理机构相继设立。由李渤生研究员任组长的中外联合专家组,起草编制了《中国西藏自治区珠穆朗玛峰自然保护区总体发展战略及1990~2000年发展规划》,20余万字概述了珠峰地区的地质变迁、地理地貌和生态系统,以及历史沿革、社会与经济概况,文化传统与文化遗产,评价了珠峰自然保护区的价值所在,集中体现了多年来对这一地区的研究成果,是一份有关珠峰地区自然与人文相结合的重要文献。

  继续跟进,1996年李渤生再次应邀担任中外联合专家组组长,主持制订《珠穆朗玛峰自然保护区生态旅游总体规划》(以下简称《规划》)。引入“生态旅游”新概念,作为珠峰保护区旅游业发展的总体规划主题词,同时突出强调以减轻贫困和激励自然与文化资源保护为目标,以可持续发展为指导思想,鼓励当地群众参与意识并从旅游业开发中获益。外国专家参与制订规划,提供了新思路,特别以第三世界旅游业发展的样板尼泊尔为参照,从新的角度和高度对珠峰乃至西藏的旅游业优势、现状和存在问题,对保护区内旅游业设施建设和相关产业诸如家庭旅馆、餐饮业、手工艺品生产和营销策略等提出了一系列建议。

  与富有旅游和手工业传统和经验的尼泊尔人相比,珠峰自然保护区内藏族群众的相关观念和参与意识,用时下流行语形容,简直“弱爆了”,同时缺乏相应经验和技能。因此珠峰保护区有关工作只能从较低水平起步,启蒙教育。我在1998年第一次采访西藏自治区珠峰办公室,珠峰办主任卓玛央宗向我介绍了近年工作:在珠峰保护区选拔当地文化青年,举办导游培训班,请来外国教师教英语,请来尼泊尔厨师教烹调,学习必要的服务知识,学生中已有10多人能够胜任导游工作了。当然,人数不算多,起点也不算高,但在当地,这还是了不起的新事物呢!要紧的还是在观念转变方面多做工作,首先是开阔眼界——组织珠峰地区四县管理干部出访美国和尼泊尔等地参观学习。当地农民也组织起来访问尼泊尔的社区工作队、乡村福利员(藏语称其为“潘得巴”)建设,去孟加拉国学习小额信贷扶贫经验,还到过国内的河南、四川、新疆等地参访自然保护区管理,凡此等等,都使当地人思想观念发生着改变,培养自身发展能力有了一个不错的开端。定日等四县珠峰保护区管理局干部作为新型管理者正在成长起来,一点一点地积累管理经验和国际合作交流经验,一步一步地朝向国际水准接近。

  在《规划》制定的10个优先发展项目中,保护区群众优先实施了家庭手工业。1998年,芬兰政府和联合国开发计划署为扶持保护区开发传统手工业进行人员培训,投资美元40万。自此以后,许多国家政府和国际组织纷纷看好珠峰保护区,集中投资在定日县乡村的项目有乡村护林员、乡村福利员培训,以及对农民进行医疗保健教育、自然资源合理开发利用的教育;投入乡村发展惠及民众的也有一系列项目。这期间珠峰保护区发起单位之一的美国高山研究所始终参与其中,从做规划到做项目,听说他们正与荷兰政府共同投入250万美元,用于珠峰地区的生物多样性保护。

  在拉萨采访过自治区珠峰办之后,隔年再去日喀则,采访地区珠峰办,得知珠峰保护区建设正在热火朝天进行中,得到的印象是政府方面扶持的工程规模较大,国际组织更属意人畜饮水工程之类小项目,特点是见效快,很实用。还听到一则佳话:多国志愿者跟着项目来,其中有两位来自欧洲不同国度的年轻志愿者,就是在项目实施过程中相识相恋,并在神女峰下喜结了连理……

  正是在2000年这次日喀则之行中,巧遇李渤生老师。作为西藏自治区特邀的专家,他还在持续跟进,承担着珠峰保护区建设进程中的评估和指导工作。此时他已和队友们完成了首次徒步穿越雅鲁藏布大峡谷的壮举,借鉴珠峰保护区及其生态旅游的思路和经验,主持完成了《雅鲁藏布大峡谷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总体规划》,后来又主持完成了整个西藏自治区的旅游规划。

  直到2011年,李老师再次率队进藏,这一次是接受中国人与生物圈国家委员会委托,为迎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与生物圈计划”(MAB)在中国实施四十周年,组织“首次中国MAB珠峰保护区自然与文化综合考察队”,李渤生担任总领队。是对20余年保护区建设管理成果的检阅,对于倾注了一腔心血的设计者来说,当年的愿景蓝图正在一点点付诸实现,还有什么比之更让他欣慰。生态环境好了,野生动物多了,当地人参与意识强了,生活条件改善了……10多年前听他说初见成效,此番归来听他说大见成效,真是没有最好,只有更好,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考察归来,中国人与生物圈国家委员会主办的《人与生物圈》杂志2012年第6期为珠峰保护区出版专刊,封面页主题内容为“珠峰社区发展”,主题词为“潘得巴(乡村福利员),全球最成功的可持续社区发展项目”。次年再出一期中国加入MAB四十周年的纪念专刊,通篇皆为珠峰保护区自然与文化,李渤生文章《珠峰保护区始建史略》即在其中,李文华院士《西藏森林的价值》做了卷首语——珠峰保护区已成践行生态文明、建设美丽中国的醒目地标。

  关于珠峰自然保护区的故事不胜其多,在此主要记其初建时段若干节点,以备未来有心人检视。

  进入20世纪最后10年之际,地球科学界对于行星地球的认知继板块构造理论之后,又完成了一次飞跃:基于“地球是一个整体”的“地球系统科学”概念确立,以“全球变化研究”为实质的“国际地圈生物圈计划”颁行。与上一次地学革命时期不同,中国科学界不再是急起直追的跟进者,而是作为发起国之一,以叶笃正为代表的中国科学家参与了前期预研究。与此同时,我国的经济社会发展也对资源环境领域提出了更高要求。

  鉴于青藏高原研究已成地球科学、生态环境科学重要领域,重装上阵再出发时,已置身于国际前沿——当1992年“喀喇昆仑山—昆仑山国际学术讨论会”闭幕,青藏科考队老队员们在喀什依依惜别不久,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又将再度集结在同一面旗帜下,去开创这项事业的新纪元。正像刘东生先生所概括的那样,综合考察的科学大发现阶段结束,紧跟着转向“从专题研究到理性认识的深化阶段”。之所以可以无缝衔接并一脉相承,与国家实施的一系列重大基础研究项目所提供的机遇有关,更与组织者有关——贡献了思想资源的领导者依然在前,继续引领日益壮大的超级团队走到今天。“后现代时期的青藏高原研究”持续进行中,一面致力于学术前沿,一面关乎国计民生,已成新常态。因而从这一章开始,我们将追随他们的脚步,进入新阶段,踏上新征程,将要看到青藏研究怎样去解释全球,而全球的研究又如何丰富了青藏研究。在叙述方式上,也相应地从通经(时间)断纬(空间)的“缂丝”式,转向大色块织染手法,以再现各学科领域现在进行时——青藏高原研究自此有了全新的打开方式。

  再度回望,还得从一个人讲起,从两大国家科技计划讲起。

(责编: 郭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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