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山事业与学人担当
作者:杜广学
当编辑部把高高的一大摞《袁世硕文集》打印稿交与我负责时,我的内心掀起了阵阵波澜,既惶恐,又兴奋。惶恐的是,袁先生作为学术大家,驰誉海内外,“邈然予小子”,何能承此重任?兴奋的是,我的博士导师杜桂萍教授是袁先生的及门弟子,编辑师祖文集,对我来说,实在是一种难得的胜缘。于是,我临渊履薄,黾勉从事。如今,这套墨绿色的《文集》正散发着淡雅而清新的书香,整齐地端立在我的眼前。
《蒲松龄著述事迹新考》(第一册)、《孔尚任年谱》(第三册)、《文学史学的明清小说研究》(第四册),早已是古代文学研究领域的标志性成果;本次出版,在旧版基础上进行了一定的整合与增订。《〈聊斋志异〉知解散论》(第二册)、《文学史理论·交流》(第五册)均为本次新编。前者对《聊斋志异》的艺术特色和18篇名作进行了深切独到的分析和鉴赏;后者包含了袁先生对文学史理论基本问题的多维探索,又收有为师友、弟子论著所作的大量序跋。《文集》既有袁先生治学理念、研究方法的夫子自道,又有在此理念、方法的指导下作出的突破性成果。读者若能前后参证,悉心寻绎,必能得到诸多的启发。
袁先生高度重视理论素养。他曾明确指出:“在整个的知识结构中,理论因素是带有方向性的、最有活力的因素。”(《治学经验二谈》,《烟台大学学报》1991年第8期)袁先生的理论意识自觉、强烈、持久,像一条红线,贯穿于其学术生涯的每一个阶段。翻开《文集》第五册“上编走向理论”,16篇论文中,有对文学史相关理论问题的独到见解,有对风行一时的接受理论的犀利评点,有对阐释学巨著《真理与方法》的大胆质疑,有对20世纪50年代“美学大讨论”五大观点的切实研判。在袁先生的其他论著中,我们还可捕捉到马克思主义哲学、西方形式主义文论等深浅不一的印记。袁先生对理论的阅读之广、思考之深、运用之活、收获之丰,在当代卓有建树的古代文学研究专家中,实属罕见。
与重视理论素养密切相关的,是袁先生大力倡导问题意识。他曾专门撰写《以问题意识引领学术研究》加以论述,此文开宗明义:“开展学术研究,关键要有问题意识。可以说,学术研究靠问题意识引领。”(《人民日报》2015年11月30日第7版)袁先生研究每一个课题,撰写每一篇论文,必有明确的问题意识。如研究蒲松龄事迹著述,袁先生想考索的是“这位文学家的生平事迹、生活状况和创作方面的情况,以及《聊斋志异》的流传情况”(《文集》第一册第3页)。梳理孔尚任交游,袁先生是“为探索孔尚任创作《桃花扇》的思想根源和素材来源,提供一些情况和材料”(《文集》第三册第197页)。翻开《文集》第四册《文学史学的明清小说研究》,更是袁先生“问题意识”主张的集中呈现:“这些文章可以说是以研讨问题为主,是为求得对这几部小说名著的某些方面的认知,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文集》第四册第2页)问题意识已成为袁先生学术研究的标识和底色。
袁先生的文学史研究,既强调历史主义,又坚持文学本位。强调历史主义,则需考证;坚持文学本位,又需诠释。袁先生对考证的地位有着明确的认识:“在文学史研究中,考证是从属于文学史的基本任务,即有助于历史地解析、评论作品,建构文学的历史系列,展示文学发展的历史面貌,可以说是文学史研究的基础工作。”他认为,史实考证应该为理论诠释服务,归宿在于对作品的诠释,“诠释最根本的、也是最有意义的任务是对作品描述的内容作由表及里、由浅入深的意义层面的阐释。”
综观袁先生的文学史研究著述,往往首先通过考证的方法,探明作家的创作史实,理清文本的外部关系,真正做到知人论世;又运用诠释的方法,深入分析文本,让文学研究回到文学本身。这样的研究就真正避免了“过分关注材料的搜集和梳理,而忽视从材料中可能获得的最终含义”([美]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刘象愚、邢培明、陈圣生、李哲明译)。如袁先生考察蒲松龄和顾青霞的关系,即是精彩一例。袁先生通过考证,发现蒲松龄对年轻貌美、才艺不凡的顾青霞的感情非同一般,甚至有“付与可儿吟与听”的亲昵失态的诗句。在此基础上,袁先生把蒲松龄的这段感情历程和《聊斋志异》中的《娇娜》《白秋练》联系起来,发现这两篇小说中的女主人公都有顾青霞的影子,寄托了作者对顾青霞早逝的哀思。可见《聊斋志异》中的一些篇章和蒲松龄的生平经历有密切关系,这说明《聊斋志异》并不全是听来的奇闻逸事,至少有部分作品就是他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编织的故事,蕴含了他的身影和心迹,于是鲁迅“用传奇法,而以志怪”的经典论断便不完全准确。这样精到的研究,如层层剥笋,启人心智,开人眼界,给予读者的不仅仅是新颖独到的观点,更是富有方法论意义上的启迪。像这样考证细密、诠释精妙的研究在袁先生《文集》中为数甚多。
袁先生的学术生命丰富、舒展、辽阔。《文集》所收,均是袁先生的个人成果。此外,他还曾主持编纂《元曲百科辞典》,主持整理《王士禛全集》,与殷孟伦合注《聊斋诗词选》,与徐仲伟合著《蒲松龄评传》,与邹宗良合校《醒世姻缘传》,等等。这些或主编或合作的论著,也都花费了袁先生大量的时间和心血,也都产生了很大的学术影响,可惜没有选入《文集》,至多收有个别《前言》。《文集》所收之精粹与袁先生态度之矜慎,亦由此可见一斑。
近二十年来,袁先生在从事专业著述之余,主编了《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高等学校文科教材)、《中国古代文学史》(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和建设工程重点教材)等国家级教材,彰显出一代优秀学人的家国情怀与社会担当。这些教材,响应国家政策,惠及万千学子。作为教材主编,或发凡起例,或组织协调,或最终统稿,工作量之巨大、繁重,非局外人所能体会。每念及此,即会对袁先生的高风亮节钦佩不已。
《文集》所收论著,戛戛独造,足以代表其名山事业;《文集》外之学术活动,影响深远,又可见其学人担当。打通《文集》内外,方能看出袁先生完整的学术人生、全面的学术图景及其学术背后的拳拳之心与眷眷之情。
如今,袁先生已逾鲐背之年,但依然怀抱着对学术的一腔赤子之心,笔耕不辍。其极具学术价值的论文《元杂剧三家考实》已于今年《文学遗产》第1期刊发,其以数十年学术功力铸就的《录鬼簿校笺》也将很快付梓。这种“活到老,学到老”的以学术为志业的精神不能不令后学感佩动容。(杜广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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