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献给现代人的天真之歌
十多年前,作家刘亮程前往新疆和布克赛尔蒙古自治县旅行,这里是英雄江格尔的故乡,位于准噶尔盆地西北边缘,“羊道遍布每一片山谷草原,那是羊走了几千几万年的路,深嵌在大地”。他深受震撼,跑遍草原和山区,认识了许多牧民。自那时起,刘亮程开始读蒙古族英雄史诗《江格尔》,他念念不忘这片草原,感动于史诗的天真带给部落的希望与力量。于是,他命笔写下这部长篇小说《本巴》(译林出版社2022年1月出版)。
故事以《江格尔》为背景展开,追寻逝去的人类童年。他在史诗尽头重启时间,在古人想象力停住的地方重新出发,成就了一部充满想象与思辨而又自然浑成、语出天真的小说。
很久以前,因为丢失了天真,人类被逐出了伊甸园,丧失了应对复杂变幻世界的方法与能量。天真是人类重返精神家园的第一条路,而这条路可以在《本巴》中找到。刘亮程另辟蹊径再创现实,搭建了一个人人活在25岁、没有衰老没有死亡的青春王国本巴。本巴是故事主人公居住地的名字,它的本意为宝瓶,指人与万物的母腹,形似宝瓶的母腹是每个生命的故乡。
故事的主人公是几个孩子,他们在青春王国里玩着搬家家、捉迷藏、做梦梦游戏,把原本沉重残酷的生活,变成轻松好玩的游戏。游戏本巴生活的表征,游戏寓意下的指向,则拉开了真实的口子。
搬家家游戏指向的是游牧民族在草原上艰苦的转场。随着季节的变化,草原上的草渐渐枯黄稀疏,以草为食的牲畜即将失去生存的基础。每当这个时候,牧民便会往水草旺盛的地方迁徙,也即转场。转场是非常辛苦的,《本巴》中的拉玛国人一直在搬家转场中艰难生活。赫兰从本巴国而来,带来了他从母腹中就学会的搬家家游戏。他告诉拉玛国人:“地上的羊粪蛋是羊,马粪蛋是马,草叶是搭起又拆散的家。”
羊缩小为羊粪蛋,马缩小为马粪蛋,宫帐缩小为草叶,一切巨大的事物都缩小为游戏中的小部件,变得轻巧起来。于是,拉玛国人都被这个搬家游戏吸引,放下了真正的转场生活,被几个羊粪蛋、马粪蛋玩得团团转。他们不知道原来生活还可以这样轻松地过,搬家家游戏竟然可以取代他们艰苦的转场。于是他们玩得不亦乐乎,一整个拉玛国的人都在搬家家游戏中退回了童年,变成了孩子。
捉迷藏游戏与做梦梦游戏,同样指向了这些草原部落的生存问题。捉迷藏的规则是:一半人藏起来,一半人去寻找。地上的人太多了,必须有一半藏起来。这涉及草原上的资源与人口问题。而做梦梦游戏是拉玛国国王哈日王保卫国家的一种手段,通过这个游戏,他让拉玛国人都留在最身强力壮、适合战斗的年纪,指向了游牧民族的某种生存危机意识。在故事中,正因为他们天真地相信游戏的真实性,才获得了改变生活的力量。
这些游戏的真实指向,与本巴世界的设定相互呼应,是一种史诗中的真实、文本中的真实。在人人25岁、没有衰老没有死亡的青春王国之外,《本巴》中还存在另一个现实世界——史诗说唱者“齐”生活的世界。
小说第四章中“齐”的出现,带来了整个故事的高潮。那个拥有搬家家本领的赫兰,通过哈日王的梦,无意中走到了现实世界来,才发现原来自己生活着的本巴世界只是说唱人“齐”唱出来的一个故事,而自己是虚妄的,只是故事中的人物而已。“齐”在夜里把本巴的故事说唱出来,故事中人物渐次醒来;而当“齐”在太阳底下奔波时,故事中的人物则是睡着的。他们的白天与黑夜正好相反。因为天真的信仰,本巴国孕育出来的这一群人,即使知道自己本为虚妄,仍愿意奋力战斗。
作家走走说,这个过程最为动人的部分是那在叙述中所诞生的人,并没有把自己的命运全然交付语言,放弃自我,而是在创造本巴世界的部族面临现实中灾难时,承担起了自己的责任,即使是虚存。
重拾天真信仰的本巴,寻找着应对复杂世界的方法。《本巴》带给我们的天真力量是有根源可追溯的。它的来源正是本巴的故事底本,即蒙古族英雄史诗《江格尔》。
《江格尔》最早产生于13世纪,与《格萨尔》《玛纳斯》并称“中国少数民族三大史诗”,滋润着世代蒙古族儿女的心灵。《江格尔》描述了以江格尔为首的十二雄狮大将和数千名勇士为保卫宝木巴家乡而同邪恶势力进行艰苦斗争,并终于取得胜利的故事。故事单纯、豪迈,充满一种原初的生命力。在史诗流传的过程中,民间艺人在游唱中不断加工与创新,史诗精神一直都承继着古人对世界的理解。在史诗中,善恶是分明的,英雄是理所当然被歌颂的,那种蓬勃而盛大的生命力令人敬畏。
《本巴》的可贵,就在于另辟蹊径传达出了史诗的精神。《本巴》的主人公是几个孩子,也是我们所有人。是史诗中的人物凝结而成了我们,而我们共享着同一份集体智慧、记忆与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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