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曙光的坚毅与温润
【大家】
作者:张晋 单位:中国地质大学〔北京〕马克思主义学院
李曙光,1941年生,陕西咸阳人。地球化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1965年毕业于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地球化学专业,留校任教至2012年。2012年至今任中国地质大学(北京)教授。致力于超高压变质岩同位素年代学和秦岭—大别—苏鲁造山带的化学地球动力学研究近30年,开创了应用镁同位素示踪深部碳循环研究新领域,已发现中国东部上地幔是一个巨大的俯冲碳酸盐储库。曾获国家自然科学二等奖、何梁何利基金科学与技术进步奖。
李曙光院士研究了一辈子石头。作为科学家,他像磐石般坚毅;作为师者和长者,他如玉石般温润。
走在中国地质大学(北京)校园里,李曙光院士就像一位邻家老人,衣着朴素,为人随和,来来往往的老师、学生、保洁、保安,很多人都认识他,都和他打招呼,他也热情地一一回应。
他的办公室同样朴素。除了满眼的书,唯一引人注目的就是两个高低不同的办公桌——因为常年伏案工作,他患有腰椎间盘突出和椎管狭窄症,为了不影响科研,又可以缓解症状,近5年来,他一直在这个高桌旁站着办公。
今年,李曙光院士在中国地质大学(北京)(以下简称“北地”)正式工作已经整整十年了。此前的五十多年,他一直在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学习、工作。李曙光院士的身上,既有中科大“红专并进,理实交融”的烙印,也融合了北地“艰苦朴素,求真务实”的风格。
初 荷
1941年2月15日,李曙光出生于陕西咸阳的一个职员家庭。抗日战争胜利后,举家迁往天津。战乱年代交通不便,为了去天津,他们只能坐轮船绕道上海。受限于经济条件,一家人购买了便宜的统舱船票,统舱位于甲板下面,用自带的行李打地铺。船舱密闭拥挤,加上不少人晕船、呕吐,昏暗的灯光和难闻的气味给李曙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1948年,7岁的李曙光该上学读书了。对于李家来说,年年见涨的学杂费是一项沉重的负担。每逢寒暑假,李曙光就要到街头巷尾查看各私立小学的招生简章,给自己寻找学费更低的学校。为了降低学费开销,短短两年时间,他先后换了3所私立小学。1952年,天津市所有私立小学都改为公立,李曙光就读的私立惠文小学也改为公办的和平区十六小。公立学校不仅学费低,师资力量也有了显著提高,李曙光终于不用再为上不起学而发愁了。年幼的他从那时起就对共产党领导的新中国充满了感激之情。
小学四年级之前,尽管李曙光学习努力,成绩却仅能达到勉强及格的“丙等”。一次玩耍时,李曙光不慎手臂骨折,不得已休学了半年。重返学校后,他突然“开窍”了——课业变得容易起来,成绩迅速提升。此后,无论读中学还是念大学,李曙光的成绩始终保持年级第一。对于这段往事,李曙光曾这样写道:“春天山花烂漫时,我在水中眠;夏日才露尖尖角,迟开也鲜艳。”他也常常用自己的经历鼓励年轻人:“人生是马拉松,起跑快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坚持不懈。”
中学时,李曙光就读的天津第十七中学组织学生利用周末和假期勤工俭学。李曙光在华北缝纫机厂当过小工,在建筑工地搬过砖、搅拌过水泥,也去劝业场卖过货,到公安局搞过侦查,还参与了天津海河改造,挖沟、挖河。初二寒假,李曙光和几个同学扛上简易的行囊,带着“体验生活,改造农村”的憧憬,兴高采烈地奔赴农村。那一个星期,没有煤,他们就烧玉米秸秆生火做饭;没有自来水,他们就轮流到河边挑水吃;没有电,到了晚上,他们就点起煤油灯。丰富的社会实践,让李曙光深刻理解了农民、工人的生活,也懂得了他们对国家建设的贡献。这些经历塑造了李曙光朴素坚毅、低调务实和吃苦耐劳的性格。
青春的热情,仿佛一团不熄的火焰。中学六年,李曙光不仅在学业上一直名列前茅,还热心参与学生工作,做过班长、团支书,也做过校学生会秘书、校团委组织委员。高考前夕,李曙光接到学校通知,他和另一位成绩优异的同学得到了参加留苏预备生选拔的机会。但是,两人都来自理科班,那两个名额却是一理一文。李曙光琢磨着:“总要有一个人重新复习文科,不如我转吧。”那时,距离高考仅有一个多月了,李曙光又找出了文科课本,开始复习。可临考前一周,因中苏关系恶化,文科留苏计划取消,李曙光仍参加国内理科高考,被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录取,开启了新的人生。
1965年,李曙光毕业留校,在中科大近代化学系地球化学教研室任教。不久后,“文革”开始了。有段时间,李曙光在北京房山劳动,因遭人诬陷,这位高中毕业就入党的“老党员”受到了沉重打击。他痛苦地思考着:是就此沉沦、一蹶不振,还是保持镇定、照常工作,耐心等待正义的到来?
“无论身在党内还是党外,都要为信仰坚持奋斗,这才是真正的思想入党。”念及高中时入党介绍人的这句话,李曙光心中顿觉坦然。他继续乐观地学习、工作,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后来,真相大白于天下,李曙光的冤屈终于被洗刷,军宣队指导员震惊于李曙光面对如此不公竟能稳如泰山,对他由衷竖起了大拇指。守得初心正,方能见云开。每每谈及这段往事,李曙光都不胜感慨。
访 学
1983年9月,李曙光公派出国访学,到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地球与行星科学系,在国际著名地球化学家、美国科学院院士S.R. Hart的实验室学习同位素年代学和地球化学。当飞机飞临纽约上空,俯瞰美国公路上密密麻麻的车辆,他立刻感受到了中美两国经济的巨大差距。后来,漫步于曼哈顿商业街和唐人街,他再一次受到震撼,更感到了肩上的责任。
当时,为了挣些外快,有少数访问学者利用周末或假期做些兼职,李曙光从未参与过。他整天泡在实验室里,将全部精力倾注于科研工作,每周只用半天周末的时间处理生活琐事。曾有人给他介绍过报酬可观的翻译工作,但他婉拒了,“国家公费送我们出国,是为了学习先进的科学技术,未来更好地建设祖国”。
这段访学经历为李曙光提供了全新的学术交流平台,给了他极大的启发和帮助。与此同时,李曙光发现,虽然绝大多数中国访问学者都坚定选择学成归国、报效国家,但也有一些人醉心于美国大城市的灯红酒绿、车水马龙,暗中设法寻求永久留美的机会。基于这些经历,回国后,但凡有学生愿意出国深造,李曙光都积极支持,并倾己所能提供帮助。同时,他向每位学生都表达了希望他们学成归国的想法。有一次,一个学生经学校推荐跟随李曙光读研究生,又经李曙光推荐赴美访学,并被外国导师留下继续做博士后。李曙光支持这个学生在美国学习,并和他先后做了两次约定。这两次约定的核心要义并无二致,“毕业后要回来为自己的国家作贡献,这事咱们早就说好了,做人要讲信誉”。后来,果然如先前约定的那样,这个学生学成归国,现在已成长为行业内颇具影响力的青年学者。
对于自己当年的选择,李曙光充满自豪,他在一次访谈中这样说:“那时有种论调,中国要想达到(美国)这样的程度,可能至少需要100年。然而,今天,这样的景象在我国各大中城市已经司空见惯。”学生们这样评价李曙光:“他是一位红色科学家,永远把祖国的利益放在第一位。”
钻 研
为了能专注于学习,李曙光放弃了很多爱好。小时候,他喜欢参加文艺活动,最拿手的就是吹铜笛,初中一年级时还入选了学校的红领巾民乐队。民乐队经常要参加各类文艺演出,占用了他不少学习时间,李曙光初二就退出了民乐队,再也没摸过铜笛。他还爱看小说,一次,被《铁道游击队》跌宕起伏的情节吸引,直到凌晨3点读完才入睡,导致第二天上课时哈欠连连。自那以后,李曙光基本放弃了读小说的爱好,即使是考上大学之后,也只是在假期时偶尔翻看一会儿。
李曙光的刻苦延续至今。他每天都在工作,无论假日、节日。在科研中遇到困难,他必定迎难而上,从不畏难退缩、犹豫懈怠。李曙光很喜欢中科大校歌中的一句歌词:“迎接着永恒的东风,把红旗高举起来,插上科学的高峰。”科学研究之于李曙光来说,不仅是“勇攀高峰”,而且是“永攀高峰”。
20世纪70年代,为解决我国缺少炼钢需要的富铁矿石问题,由国家计委牵头,组织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全国铁矿科研会战。李曙光参加了中科院的鞍(山)本(溪)队,任鞍本队、弓长岭黑富矿科研组组长。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作为地球化学专业出身的年轻教师,缺乏野外地质和找矿经验,必须发挥扎实的数理基础优势,作出与传统地质不一样的成绩。
根据当地专家介绍,弓长岭铁矿的富矿几乎都产自第6层铁矿中央区,而东南区勘探到地下500米都是氧化贫矿。更深处到底有没有富矿?谁也说不准。李曙光提出,可以尝试用多元统计的趋势面分析方法对东南区深部是否有富矿和富矿的赋存部位作出预测。李曙光带领4个学生对该矿所有铁矿石数据做了搜集、整理和统计,与中科大数学系李绍疆老师合作,应用趋势面分析方法建立了弓长岭富铁矿体空间展布趋势的数学模型,并据此外推预测了东南区25勘探线、海拔-500米有富矿体。依据这一预测,冶金部富铁矿会战指挥部当即调千米钻实施钻探验证,第二年初夏成功在预测部位探得13米厚的富磁铁矿层。李曙光还对矿床成因进行了研究,他和支霞臣等学者用碳同位素证明:中科院地球化学所研究员李绍炳在富铁矿石中发现的石墨是菱铁矿变质分解成因,据此提出了弓长岭富磁铁矿成因的新模型。1982年,“弓长岭磁铁富矿的成因、找矿标志和预测”项目获中国科学院科技进步二等奖。
参加铁矿科研会战的经历让李曙光深刻感受到,自己的所学可以为国家作出贡献,更坚定了走学术道路的决心。他说,这是真真正正的“把论文写在祖国大地上”!
在科研领域,李曙光信奉“集中力量打歼灭战”的理念,他常常和学生说:“人这一辈子,能集中精力干好一件事就了不得了。”1986年2月回国后,李曙光把全部精力聚焦超高压变质岩年代学研究。早在1983年出国前,李曙光就在大别山饶拔寨超镁铁岩块中采集到一个榴辉岩样品,后来带到了美国做定年研究。1985年,他在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同位素地球化学实验室测得其钐钕同位素年龄是244±11百万年。在此之前,大别山尚未发现柯石英这种超高压变质矿物,学界仅知道碰撞造山带的榴辉岩是陆块碰撞产生的高压变质岩石。1989年,李曙光等在《中国科学》发表了这个年龄,并指出,这个年龄指示了华北和华南两大陆块是在三叠纪早期发生碰撞的。这是第一篇用同位素定年证明中国东部大陆是华北和华南两大陆块在三叠纪早期碰撞形成的论文。同年稍晚,中外科学家先后在《美国地质杂志》《欧洲矿物学杂志》发表了在大别山榴辉岩中发现了超高压变质矿物柯石英的文章。从此,“大别—苏鲁造山带”这个全球出露最好的超高压变质带成为国际地质学界研究的热点,英、美、德、法、瑞士、土耳其、日本、意大利等国都有科学家到大别山开展学术研究。面对激烈的国际竞争,李曙光在大别山榴辉岩年代学中始终处于领先地位,其研究成果也在2010年获国家自然科学二等奖。他常和学生讲:“天上不会掉馅饼,没有超过他人的投入,不可能获得超过他人的成果。”
2008年,已近古稀之年的李曙光受邀到北地兼职,负责筹建同位素地球化学实验室。一位老院士突然放弃钻研了半辈子的放射性同位素年代学和碰撞造山带化学地球动力学,转向非传统稳定性同位素地球化学和地球深部碳循环研究,这件事在学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当时,开发非传统金属稳定同位素分析方法和应用研究已是国际同位素地球化学的前沿领域研究,而我国在这方面才刚刚起步。李曙光决定将非传统金属稳定同位素作为该新建实验室的主要方向。一种新的同位素应用研究能否打开局面,在于能否对研究重要的科学问题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这也是非传统金属稳定同位素能否被地质学界广泛接受和应用的关键。他凭借敏锐的学术直觉,发现宜居地球的形成与演化问题已是地球科学界的热点。因此,2012年,李曙光在国内率先开展金属稳定同位素示踪深部碳、氧循环研究,先后在2012年和2017年获得了两个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重点项目的连续资助,并取得了重要成果,发现中国东部对流上地幔存在一个北起黑龙江、南至福建省南部的巨大轻镁同位素异常区。该异常区与地球物理揭示的西太平洋俯冲板片在地幔过渡带的滞留区重叠,证明了该区的地幔过渡带和上覆的对流上地幔是西太平洋俯冲碳酸盐的储库。
近十年来,李曙光团队在该领域的研究一直处于全球领先地位,这也成为继超高压变质岩年代学研究之后,他和他的团队攀登的第二座世界级科学高峰。
做地球化学研究,经常要到野外工作,难免遇到险境。读大学三年级时,李曙光到内蒙古集宁附近的山区实习。一次雨后,他刚刚爬上一处伟晶岩脉壁观察稀有元素矿物的产状,下方突然传来一阵轰响。低头一看,他身后一个矿洞塌陷了,一位正在采矿的老乡被埋了进去。周围的人立即冲上前去,扒开石头和浮土,幸好那位老乡只是受了些轻伤。1992年的一个夏天,李曙光和几个同行在西秦岭嘉陵江边半山腰的羊肠小道上行走,山谷陡峭,又赶上下雨,道路湿滑,一块大石头毫无征兆地从山上滚落下来,从中科院研究员孟庆任头顶划过,继而坠入了深渊。李曙光就走在孟庆任的后面,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但大家没有停下脚步。等到了江边休息的时候,孟庆任坐在地质锤上一边擦汗一边笑着说:“太危险了,我都在想到底还要不要干这个地质学啦!”大家都跟着笑了起来,但没有人因此转行。
育 人
在中科大工作时,为保证培养质量,李曙光一年只招收一个研究生。他每招收一个研究生,都要亲力亲为,精心培养。现在,师出李门的研究生绝大多数已在学界崭露头角。
每个初入李门的学生,最直接的感受就是李老师对学生十分宽容,从不搞“一言堂”,在讨论学术问题时,有些师兄会因学术观点分歧而和老师发生激烈的争执,甚至拍桌子,而老师却毫不在意。正是因为身处这样的科研环境,李曙光的学生们拥有充分的成长空间,具备鲜明的学术个性,毕业后也能全身心地专注于科研工作。李曙光非常尊重学生自己的想法,有个学生入学后就告诉他,自己未来无意于从事学术研究。为此,李曙光侧重在实验技术方面对他进行培养。实验室新到了实验设备,李曙光就安排这个同学参与安装、调试。这个学生毕业后顺利找到了与此相关的技术岗位工作。
李曙光十分重视培养学生的科研实践能力。在中科大时,他给全院研究生开了《地球化学的野外工作方法》选修课。这门课程安排了一周左右的野外实践环节。李曙光带着学生们自北向南穿越大别山,一直走到长江边上,让学生实地了解大陆碰撞造山带的构造框架、岩石组成类型、鉴别方法等。一路上,李曙光边走边讲,碰到什么讲什么,教学效果极佳。即便年过花甲、当选中国科学院院士之后,李曙光也常常亲自带领学生出野外。出野外的工作节奏很快,学生们笑称是“披星戴月去,披星戴月归”。李曙光手把手教学生们如何做野簿(野外记录簿),还给学生们示范抡锤的发力方式和动作要领。做示范时,他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你到旁边一点,让我来砸几锤”。吃饭时,李曙光和学生们聊点位、聊现象,也聊生活、聊时事。时光就在这种紧凑又轻松的氛围中慢慢流淌。
李曙光对自己要求严格,也要求学生“咬定青山不放松”。事情无论大小,只要认准了,想尽办法也要攻克。他告诉学生:“聪明的人不学好,喜欢投机取巧,武功不会太好,到最后练的都是花拳绣腿。”
李曙光经常给学生修改文章,有时来来回回前后不下十余次,一定要改到满意为止。一次,一个学生在小组会上介绍了自己的论文,会后,李曙光主动和他聊修改意见。当时正是盛夏的中午,李曙光拎着包和这位学生一同走在校园的主马路上,边走边聊,师生二人都是满头大汗。后来,这位学生的汇报在岩石大会上获得了最佳研究生报告奖。
李曙光不善于表达感情,但他善待学生,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学生们在生活中遇到什么困难,李曙光只要听说了,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帮助解决。当他得知,即将出国访学的学生此前从未踏出过国门,首先想到的是要教会他下厨做饭。就这样,他教会了许多学生做菜,凭借葱油鸡、凉拌鸡丝这些美味地道的中国菜,李曙光的学生在留学生中大受欢迎。
熟悉李曙光的人都知道,无论是对待工作还是生活,他都称得上“真人”二字。有学生这样评价他:“和李老师沟通,所有事情都可以放到桌面上来谈。他是一个事无不可对人言之人。”有时李曙光也会自嘲:“我这个人有个缺点,别人想说什么,一定要说得明明白白我才听得懂。如果和我讲‘语言艺术’,就聊不明白。为此还闹过好几次笑话。”或许,正是这种如孩童般清明澄澈的心境,才使得他能够一辈子在自己喜爱的领域心无旁骛地钻研,最终做出一番了不起的成绩。
如果说“似磐石般坚毅”是李曙光院士科研生涯的标签,那么生活中的李曙光院士,更多地流露出温润的一面。在他身上,我们能感受到老一辈科学家心系祖国、不惧艰难的情怀,也能真切地感知他真诚坦荡、温润善良的人格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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