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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氛围感”书店,可复制吗

发布时间:2023-01-10 16:37:00来源: 解放日报

  年前,1927·鲁迅与内山纪念书局在四川北路、山阴路口开业。

  走进由内山书店旧址、前新华书店山阴路店和周围空间贯通而成的新书店,不少读者提到同一个字眼——“氛围感”。

  近几年,书店的生存与创新一直是个常谈常新的话题。在这个时节开张的1927·鲁迅与内山纪念书局依然赢得喝彩,是否提供了某些格外值得咀嚼之处?

  多年动议,终于实现

  “来上海,我要向所有人推荐这家书店。老建筑里的情景再现,你能感受到这里发生过的一切。”一位网友写道。

  去年11月26日,1927·鲁迅与内山纪念书局在四川北路、山阴路口开业。走进这家新书店,不少读者提到同一个字眼——“氛围感”。一家“氛围感很棒”的书店,是什么样的?

  有人看到书店门口的路。“山阴,是鲁迅先生的故乡——绍兴。这条马路的各个角落,生活气息和诗意并存,或多或少留下了大师们的足迹。路的尽头,就是鲁迅最爱的内山书店。”

  有人推开书店的门。“拉门而入,古朴而简洁的室内,布置得很知性,散发着浓郁的复古氛围。”

  有人从窗口往外望。“书店的窗户正对三岔路口,二楼窗外,红绿灯变换,就像呼啸而过的生活。”

  有人瞥见二楼桌上的名牌。“写着‘丁玲留座’,一下子起了鸡皮疙瘩。”

  1927·鲁迅与内山纪念书局运营方、上海新华传媒连锁有限公司副总经理江利揣摩着读者的感受,“建筑本体和其中运营的业态完全沉浸式地融合,或许就能形成这种‘氛围感’。”

  事实上,这场沉浸式融合并不简单。“每隔几年,就有恢复内山书店的动议,终于在今年实现了。”1927·鲁迅与内山纪念书局开业仪式上,鲁迅长孙周令飞感慨道。

  建筑的门牌号是四川北路2044—2058号,三层砖木混合结构,折中主义风格,为上海市第三批优秀历史保护建筑。但位列其中的内山书店旧址一度不复痕迹,空间曾经被分为3块,各为其主,有新华书店、工商银行以及企业办公室。

  当然,它也没有完全被人遗忘。1998年10月,工商银行在内山书店原址内设立陈列室。2005年1月,内山完造诞辰120周年之际,银行又对纪念展室再次进行改造。但建筑整体空间依然以办公居多,白漆刷墙、瓷砖铺地,乍一看,就是普通的现代化办公室而已。

  虹口区不断擦亮“海派文化的发祥地、先进文化的策源地、文化名人的聚集地”名片之际,这栋近百年建筑的使用方有了打造新型文化空间的共识。上海新华传媒在虹口区政府支持下,联合长远文化集团和工商银行上海虹口支行,将内山书店旧址、前新华书店山阴路店和周围空间贯通,再委托上海明悦建筑设计事务所对整体空间进行修缮和更新。

  沈晓明是明悦的设计师。当他接到这个任务时,这里的一、二楼已成为连片空间,三楼东西各有一间房屋。甲方提了两个要求,简单来说,一是建筑要修复好,让人感受到鲁迅和左翼文学曾经的气息。二是空间要用好,激活文化资源,为当代读者打造美好的阅读氛围。

  团队下了很大功夫寻找历史资料。除了建筑本身的档案,寻找最多的就是相关回忆书籍。他们几乎把提到内山书店的书目都阅览了一遍,希望生动重现内山书店与左翼文人的历史故事。于是,一次历史场景的复原之旅开始了。

  凡细节,均有出处

  如今推开店门,一楼纪念书局入口处,有一块小黑板。它的依据是内山完造《上海下海》中的叙述,当时客人提出要是能告知一下新书书目就太好了,于是内山完造就在门口放了一块小黑板。

  一旁是用纸和捆书绳包装好的书籍。这是鲁迅当年的买书习惯。萧红在《回忆鲁迅先生》中写道:“鲁迅先生把书包好了,用细绳捆上,那包方方正正的,连一个角也不准歪一点或扁一点,而后拿着剪刀,把捆书的那绳头都剪得整整齐齐。”

  门后的衣架,挂着一条红色围巾。相关回忆录描述:“进入书店,想顺手把风衣挂在门后的衣架上,却发现已经有一条红色围巾挂在那里。店员说,这是用来纪念萧红的。”

  柜台上放着绿灯罩的台灯,浓浓的老上海风情。依据是一些书中提及“鲁迅先生的习惯与别人不同,写文章用的材料和来信都压在桌子上,把桌子都压得满满的,几乎只有写字的地方可以伸开手,其余桌子的一半被书或纸张占有”“左手边的桌角有一个带绿灯罩的台灯,那灯泡横着装的,在上海那是极普通的台灯”。

  鲁迅先生使用的函件、民国时期的邮戳以及《萧红传》中提到的美浓纸都被一一复刻。还有家具,如书挡和书本、接待桌和凳子、和纸装饰柜门、东洋风双移门等,都是按照相关书籍记载的内容,一一进行模仿。

  结账单、白瓷烟灰缸、茶杯、《朝花》期刊、《奔流》杂志等摆件各有出处。《回忆鲁迅先生》《内山完造与鲁迅的友谊》等文中写道:“结账台上,《朝花》《奔流》等杂志期刊压在结账单上。”“桌子上有小砚台一方,墨一块,毛笔站在笔架上。笔架是烧瓷的,在我看来不很细致,是一个龟,龟背上带着好几个洞,笔就插在那洞里。鲁迅先生多半是用毛笔的,钢笔也不是没有,是放在抽屉里。桌子有一个方大的白瓷的烟灰盒,还有一个茶杯,杯子上戴着盖。”空间里放了柔石、白莽等人的木刻肖像版画。桌子上摆放的版画作品让人想到鲁迅先生与木刻讲习会的事迹。《内山书店:“鲁迅会客厅”与中日文化交流的桥梁》中描述:“内山完造对鲁迅木刻版画的赞赏值得一提。他很早就意识到了鲁迅木刻版画的价值。还将做美术老师的弟弟内山嘉吉介绍给了鲁迅,与鲁迅一起教授青年版画。”

  书店橱窗书籍展示的方式不同于欧美书店风格,书架之间不留一丝缝隙。《内山书店:“鲁迅会客厅”与中日文化交流的桥梁》中描述,鲁迅之子周海婴回忆幼年在内山书店的光景,进门东、西、北三面是顶天花板的书架,书架顶上房顶,每排每架,满满当当,丝毫不留空隙。内山书店实行开架制,读者自行选读。中间设书台,陈列近期书刊。周海婴到书店后,喜欢爬上木架高梯,俯瞰书店,“俨然成了一个盖世英雄”。

  于是根据史料中的照片,明悦团队用杉木复刻了梯子,做旧处理。“希望在这一方空间中,历史仿佛停留了一样,读者可以看到鲁迅、内山完造、萧红等人的影子。”沈晓明说。

  到达二楼,进入“集外集”空间,墙上贴着许多老电影海报。明悦团队整理出鲁迅看过的151场电影的海报,部分挂在墙上。二楼座位上,有丁玲用过的茶具复制品、留座牌等。书架上摆放着许多“左联”的旧书和刊物。因为有资料写道:“1932年起,内山书店成了鲁迅著作代理发行店,还出售当局禁止的其它进步书籍。在内山书店中,书籍都敞开陈列着,读者可以随手翻阅。”

  简而言之,这家书店的氛围感极其独特,不仅来自修缮后的老建筑、别具匠心的空间设计,更得益于数量丰富的史料文章,提供了历史剪影中的每个角落和细节,增添了文化想象与厚度。它是书店,同时也是一座小型的沉浸式历史还原剧场,还有更多细节,等待熟悉鲁迅的读者去发现与品味。

  不只有书

  沈晓明坦言,他们的工作范围不止于书店,还有老建筑本身的修缮。书店所在的老建筑至今还有约20户居民居住。为高龄建筑“动手术”,难度不言而喻。

  前期房屋安全查勘、结构补救等无须赘述。外立面整理更是费了一番功夫。比如乱搭的晾衣杆、遮阳棚、空调机架等,严重影响了建筑风貌,就像老建筑身上的一块块补丁。光拆可不行,与居民沟通后,团队统一为居民搭配遮阳棚,安装垂直可翻折的晒衣架。外立面风貌终于协调统一。书店,也让附近居民有了喝茶会客的地方。

  单栋建筑风貌协调还不够,整个街区风貌也是影响因素。山阴路、甜爱路、四川北路路口复杂。多杆合一、架空线入地的同时,受有关部门委托,明悦团队对街道的整个界面都进行重新“整理”,如更新沿街店铺的水管、铭牌、墙灯等,甚至还为附近一家熟食店设计了广告招牌。

  如今,人们远远走来,只见老建筑露出一隅风情,书店低调而别致地伫立其中。沿街烟火气扑面而来。书店、建筑、道路、城市景观彼此互文,共同化成上海独特的文化味道。“所以,书店风貌与文化气息,不仅是一家店本身的问题,也与它所在的环境氛围息息相关,需要通盘考虑。”沈晓明说。

  书店内部空间的流线排布,也有一番巧思。每个小空间的名字来自鲁迅的文集封面。底层东面为“引玉集”,西面咖啡、花艺、茶结合的空间为“南腔北调集”。通往二楼的楼梯墙上写了一段话:“我叫周树人。”“哦,您是鲁迅?久仰大名。我知道您从广州来到上海,但是我不认识您,真对不起。”这是鲁迅与内山完造初见时的对话,让读者颇有场景代入感。此后这里便成为鲁迅在上海的重要活动场所。种种活动促成了他与内山完造的友谊,也赋予了这栋建筑独特的意义。

  这里以书为主的空间,书堆得不留一丝缝隙。以茶座为主的空间,则没有书架。运营方和设计方认为,看书需要安静,而挑书走来走去容易干扰看书的人,两个空间分开更为妥当。当你在茶座休憩阅览时,窗外是山阴路的风景,你也是路人眼中的风景。

  二楼专门安排了独立空间,适合举办读书会、漫谈,可独立运营。三楼的“华盖集”定期举办展览,对面的“三闲集”则能坐下五六人。刻意被露出的老屋架,见证了曾经的文人们在这座老房子里碰撞出的思想火花。

  有回忆文章认为,曾经的内山书店更像日式便利店,有的不只是书。除了购书,文化生活内容丰富:1922年,内山把弄口的两幢巷堂打通,搬来七八张沙发围着一张小桌子,看书累了的顾客可以坐下来喝茶、聊天,久而久之,这里成了书店的“漫谈席”;大家在书店里面吃着炒豆喝着粗茶;当时,欧阳予倩、田汉、郁达夫、谢六逸与多位日本友人组建了文艺漫谈会,经常在店里喝着粗茶漫谈;内山完造也发挥儿时在教会习得的演讲技能,参与谈话……

  如今新的1927·鲁迅与内山纪念书局依然是一个融合了购书、文艺漫谈、沙龙讲座、会客茶座、打卡学习的文化复合空间,一如它的曾经。

  依然是鲁迅

  一家好书店的“氛围感”可以复制吗?江利思考片刻后回答:“很难复制的是建筑本体的特殊性,可复制的是书店业态规划、开发和新型书店人才的养成方式。”

  如果说修旧如旧的建筑,是设计师重新赋予空间的骨肉,在书店工作的年轻人则逐渐拼凑出它的灵魂。他们多是初入书店行业的新人,就连江利也感慨,当初招聘时“定了比较高的标准”,比如会日语、有日本留学背景更好,都是书店招聘从未有过的。

  1996年出生的店员陈蔚看了B站文学UP主“智能路障”解读鲁迅的系列视频,“对鲁迅先生越来越景仰”。她是推理解谜游戏发烧友,为书店开发了名为“致文学爱好者的挑战书”的海龟汤(情境猜谜)游戏;书店自有文创——以鲁迅作品为灵感的五款香囊、“原稿系列”包书纸等也都出自她之手。开店一个月来,摆放在收银机旁的香囊,是很多读者会随手捎回家的“爆款”。

  书店一楼的石藤咖啡、山内山外花店,二楼楼梯间的黑胶区域myfirstry,都是店员们寻觅到的与书店“氛围感”契合的合作伙伴。

  “过去,书店业务体系的‘神经’比较长。现在,我们鼓励年轻店员放开手脚,‘挖’出鲁迅和鲁迅作品中能与当下读者沟通的点。相对应,书店业务体系要缩短‘神经’末梢,快速反应、给予支持,让创意和产品在书店运营中迅速落地。”江利说。

  “有的读者会特意买我们的样书。”另一位店员王文彦告诉记者这件趣事。

  2022年12月21日,工作日下午,记者再次走进书店,看到书架上被读者特意选购的样书。店员为它们包上透明书皮,贴上自行设计的标签,“请爱惜图书”和中、英、日三语的“样书”字样组合在一起,颇有温度。王文彦猜测,样书被买走,或许是读者考虑到买回家不用再包书,又或许是带有这家书店的标签,有独特的纪念意味。

  29岁的王文彦在日本留学、工作6年,去年刚回到出生地上海。让他印象很深的是3位带着孩子来书店参观的日本妈妈,“交流后得知,她们都是在上海学历史专业的留学生,特意带孩子来感知内山书店这段历史。还有一位住在附近阿瑞里弄堂的老伯,正为阿瑞里整理历史资料,因为一本日文原版书里有内山书店与阿瑞里的记载,不懂日语的老伯为考据事实在书店一站就是一下午。我帮他在内山完造先生的回忆录《花甲录》里查找,虽然没有收获,但激发了我对这段记载的兴趣,之后也会继续关注,希望能挖掘出相关线索。”

  28岁的店长助理赵艺翎遇到过一位浙江来的年轻姑娘,“她介绍自己是‘鲁迅超话’的管理员,买了好几本研究鲁迅的专著,希望书店能设计更多鲁迅主题的文创。我们互留了联系方式,希望通过这个窗口得到更多贴合读者需求的产品灵感。”

  在赵艺翎的观察中,不少读者是专程来这家书店的,总体“提袋率”颇高。一楼中央陈列桌上的鲁迅相关作品已经补了几次货,《确是我说的——鲁迅语选》《呐喊》《他山之石:鲁迅读过的百来篇外国作品》等是较受欢迎的几种。二楼的文创中,鲁迅作品封面笔记本、鲁迅设计书籍作品明信片是读者经常选择的。

  “鲁迅的吸引力始终在,他和他的作品没有被遗忘,人们渴望从中找到自己的答案。”赵艺翎说。

  难以移植,但可启发

  沈晓明直言,团队为这家书店所做的设计,无法移植到任何其他地方。依据历史资料定制的大小家具、一系列复刻的细节物品、空间的排布等,甚至场景、标识、楼梯、栏杆都是“鲁迅限定款”。

  内山书店旧址空间以展陈为主,运营中的新书店空间究竟采取什么样的设计风格,团队有过一番纠结。是否选择时下流行的小清新风格、日式安藤风格或者文艺复古风格?品读史料后,大家决定抛开所谓的风格,踏踏实实反映鲁迅所处的年代,打造一个充满鲁迅与时代痕迹的文化书店。人们坐下来时看到的丁玲留座牌、入口处看到的红围巾、窗边上看到的书签等,诸多细节让鲁迅和那个时代文化的因子洋溢在空间的每个角落,引发联想。

  这般围绕鲁迅与那个时代而设计的沉浸感书店,自然独一无二,难以复制。但这条思路本身,或许可为未来书店深挖文化特色,提供一点启发。

  随着互联网急速发展,网络下单、电子书成为常态,日本书店同样面临困境,2011年至2021年有4800家店铺关闭。筹备初期,考虑到这一点,纪念书局引入了咖啡、鲜花、黑胶、场地服务等较为丰富的业态。

  “从运营的实际效果来看,即便进入寒冬、又有疫情影响,咖啡板块依然稳定。花艺部分超过合作方预期,很多读者会在买书的同时买一个小盆景。实际上,花艺不只在销售区域,而是布置在书店的各个角落。图书、咖啡、花艺,几种业态的销售比较均衡。”江利介绍。

  “今天的书店店员不光是理书、卖书,还要思考、创造。”赵艺翎说。

  “书店的主体还是书,店员的首要任务是提升自己的水平,实体书店的折扣没有网络大,就要靠优质的服务吸引读者。”王文彦说,“书籍就如同梦幻海洋,自己在书的海洋里挑选出最中意的几本,我想,这种幸福感只有在实体书店才能体会吧。”

  从全世界范围看,今天,实体书店如何走下去,都是一个被反复讨论的问题。在书店工作长达半个世纪的日本资深书业从业者田口久美子在《书店不屈宣言》中写道:“人们不只是为了买书、读书来书店,而是想去那个放满各种书籍的地方。”

  在田口久美子眼中,书店是靠顾客培育起来的,或者说,书店的成败取决于能否创设出符合顾客喜好的书区。“我所遇到的每一位书店店员都不曾放弃。他们虽说对书店的未来心怀不安,但一说到‘卖书’这件事总有一股兴奋劲。站在销售最前线的人们如此充满热情售卖的‘东西’,难道真的会像坊间传言那般轻易消亡吗?我心底还是充满信心的。实体书店,永远有着自己存在的意义。”

  那一天,就在楼梯转角的窗边,赵艺翎看到一位戴着花呢报童帽的老读者,整整几个小时,安静、专注地画着眼前的书店风景。她走近,拍下读者笔下的画面:书架、拱门、墙上的电影海报、木桌椅……

(责编:常邦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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