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翩翩醉初冬
▌沈书枝
又至银杏叶黄时。眼下秋冬交际,北京各处的银杏也陆续进入了最佳观赏期。
我是到北方工作生活以后,才知道秋冬的银杏可以金黄灿烂到怎样明亮的程度。北方的银杏,因为天气的干燥和寒冷,昼夜温差大,黄得不带一丝杂质,映着这时常有的晴明高远的蓝天,如同一树停歇的最夺目的黄蝴蝶。
这时候,出去看看银杏的黄叶,就成为平常忙碌的城市居民盼着必须要去做的事情之一。
银杏是一种古老的孑遗植物,是银杏目银杏科银杏属现存唯一的物种。人们把地球的地质年代分为太古代、元古代、古生代、中生代和新生代几个时代,元古代和古生代早期,是原始藻菌的时代,到了古生代的石炭纪,高大的蕨类植物繁荣,而在那之后,从古生代的二叠纪(距今2.8亿年)到中生代,是裸子植物繁荣发展的时代。到中生代白垩纪(距今1.36亿年),被子植物逐渐发展,取代了裸子植物的地位,成为地球上直至今天最优势的植物群。新生代(距今约6500万年)的第三纪晚期和第四纪初,地球上发生了剧烈的造山运动,经历了几次冰川时期,在气候急剧的变化中,过去繁荣的植物绝大多数灭绝了,只有少数留存下来,直到今天还存在着,这样的植物种类,我们就把它叫作“孑遗植物”。
银杏就是这样一种从古老时代幸存到现在的植物。目前世界上发现的银杏类化石,一般认为最早可以追溯到距今2亿多年前的二叠纪晚期,而在距今1亿多年的侏罗纪和早白垩纪最为繁盛,当时,银杏类的植物在北半球广泛分布着。除了现代银杏外,这些银杏类最后都灭绝了,剩下的全都是化石植物。目前,只在我国浙江天目山、湖北和四川交界的神农架、安徽大别山和其他少数地区存在着少量野生、半野生状态的银杏。人们认为,这是因为我国的一些山脉走向不同,阻挡住了冰川,使得一些银杏在庇护下生存了下来。在后来的历史年代中,它们得以自然发展,并被人们所发现、栽培,最后传入世界各地,成为一种广泛的常见树种。
银杏是高大的乔木,仔细观察一棵或几棵不同的银杏树,我们会发现很多有意思的地方。发掘的银杏类化石告诉我们,早在1亿多年前,银杏的形态就已经和现在差不多了。首先最吸引人的是它那扇形的叶片,不过,假如仔细观察,我们会发现那叶子其实有很多变化。银杏树上有长枝和短枝,短枝如一个个小小的圆柱(好像一种常见的景观小灯泡一样),生长在长枝上,短枝上也可以再长出长枝。叶片在短枝上几片簇生,在一年生的长枝上,则是螺旋状地散生。短枝上的叶子,“扇子”边缘往往有着波浪一般的刻缺,而在长枝上的叶片,则常常从中间裂开。有时候,在它的树干上,或者树的底部,也会直接发出叶子或抽出枝条来,这些抽出的(或是一棵小银杏树的)枝条上,叶片常常裂得更深、更多,有的在二裂后还继续裂开,这种特征更接近于它们较原始的化石种类。在一片银杏林中,寻找开裂程度不同的银杏树叶,是很好玩的事。
而在阳光下,我们仔细观察一枚银杏叶片,可以发现它那独特的不断分叉的脉序:每条叶脉往前延伸,随着扇形叶片越来越宽,不断分作二叉的分枝,而始终不曾像被子植物中常见的网状脉序那样交织在一起。这是一种比较原始的脉序,通常在蕨类植物中比较常见,显示出银杏古老的特征。
银杏分雌树和雄树,雌树开雌花,雄树开雄花。不过,如果不留意观察,是很容易错过这些不起眼的小花的。在春天来临不久,银杏叶刚刚从短枝上抽出来时,这时候去树边,就很可能会看到银杏正在开放的雄球花或雌球花。雄球花有点像柔荑花序,从簇生的叶腋间垂下,雌球花的底下有一根长梗,长梗顶端常常分成两个小叉,好像古代小女孩头上扎的丫髻一样,每个叉上一个盘状的珠座,珠座上着生一枚胚珠。胚珠裸露在外面,而不像被子植物那样,胚珠被心皮包被着,所以是“裸子植物”。银杏花是绿色的,接近于叶子的颜色,这是因为它是风媒花,通过风力传粉,因此没有像很多虫媒花那样,演化出各种各样的颜色,来吸引昆虫为它们传粉。风把雄球花的花粉吹到雌球花珠座的胚珠上,胚珠吸收了花粉,慢慢发育长大,形成种子,到了夏天,雌树上就缀满了椭圆的绿珠,这就是我们熟悉的“银杏果”了。不过,并生的两个胚珠通常只有一个能发育成熟,所以我们看到长大了的银杏种子,梗上通常只拖着一个,偶尔有两个都发育成熟了的,就是不太常见的“并蒂果”,植物学者们说,这也是它的一种“返祖”现象。
诗人唱酬情意真
银杏种子有三层种皮,外种皮近肉质,没成熟时是绿色,成熟以后,变成一种美丽的杏黄色,外被一层淡淡白色霜粉。不过,这层“果肉”并不能吃,而且有一股难闻的臭味,所以城市中秋冬时没人采摘的成熟的银杏果掉到地上,很多人都不喜欢它的气味。等到外种皮腐烂,或者把它去掉以后,就露出里面的中种皮,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银杏果壳”。它的质地比较硬,是白色的,这是我们在市场上最常见到的“银杏果”的样子,因为这种颜色,而有了“银杏”的名称(也有人说,叫“银杏”是因为杏黄色的外种皮上有层白色的粉,不过明代李时珍的《本草纲目》里就说宋代改称银杏是“因其形似小杏而核色白也”,银杏中种皮的白色特征又比外种皮要明显得多,所以这里还是倾向于是因中种皮的白色而得名),又被叫作“白果”。又因为它两头尖尖,中间圆圆,看起来有点像眼睛,有的地方又把它叫作“灵眼”,乃至“白眼”。中种皮里面,还有一层薄膜一样的内种皮,把内种皮去掉,里面是绿色的胚乳,我们平常吃的,就是它的胚乳部分。
虽然是我们特有的孑遗物种,“银杏”这个名字见于古代的文献记载却已经是比较晚的时候了。在唐代以前,我们如今几乎看不到什么记录。汉代司马相如的《上林赋》中,有一句列举了四种嘉木,“华枫枰栌”,唐代的李善给它作注,引了六朝的郭璞的注释,说这种叫作“枰”的树是“平仲木”。到西晋时候的左思,写了一篇《吴都赋》,他列举嘉木的时候,里面也写了“平仲”,李善也给它作注,引用了一个叫作刘成的人的话,说:“平仲之木,实白如银。”因为“实白如银”的描述,到了明代,有人说“枰”“平仲”指的就是银杏,但这年代已经很晚,持这个说法的人也很少,汉魏六朝时的“枰”“平仲”是不是真的就是银杏,现在我们并不能确定。但从现存一些古老的银杏树的树龄推算,以及现代发掘的南朝墓葬中《竹林七贤及荣启期》砖印壁画中的银杏树可见,六朝和唐代时,南方一些地区就已经比较广泛地种植银杏树了。
银杏在人们的生活中,同时也在诗歌和农植的记录中,变得十分常见,是在宋代以后。北宋初年,南方一些地区把银杏种子当作贡品,进献给中原的朝廷,因为少见,这些银杏起初还很名贵,随着人们把它引种进北方,渐渐就无论南北都很平常了。银杏在宋代变得有名,还和诗人梅尧臣有关系。
梅尧臣是北宋初年著名的诗人,他的家乡在如今的安徽宣城,正是在梅尧臣生活的年代,宣城将银杏种子作为贡品进献给朝廷,他的诗里对此有详细的描写。他还写过好几首和银杏有关的诗,其中《鸭脚子》一首中形容银杏是:“江南有嘉树,修耸入天插。叶如栏边迹,子剥杏中甲。持之奉汉宫,百果不相压。非甘复非酸,淡苦众所狎。”“鸭脚子”即银杏,在当时,银杏更为通行的名字是“鸭脚子”,因其叶片看起来像鸭子带蹼的脚。“叶如栏边迹”就是形容银杏叶像围栏边的鸭子脚印一样(因为养鸭通常要用围栏),“子剥杏中甲”则是说银杏剥去外皮的种子像杏核。把它进献到朝廷里,就算是珍奇的百果也不能将它的地位压下来;但是它的味道却不是甜也不是酸,人们所喜欢的,正是它那淡淡的苦味。
梅尧臣曾经把自己收获的“鸭脚子”寄赠给朋友们,其中包括当时的文坛领袖欧阳修。在寄送银杏时,他写了一首诗,说自己年老手指无力,没法多写字,因此只能写一首诗来代替书信,把这后园所种的嘉果送给朋友,就是问候好朋友了(“后园有嘉果,远赠当鲤鱼”)。欧阳修收到礼物后,便回赠了一首感谢的诗:“鹅毛赠千里,所重以其人。鸭脚虽百个,得之诚可珍。问予得之谁,诗老远且贫。霜野摘林实,京师寄时新。封包虽甚微,采掇皆躬亲。物贱以人贵,人贤弃而沦。开缄重嗟惜,诗以报殷勤。”他说就像千里赠鹅毛一样,虽然是很轻的礼物,但使它变得珍贵的,是寄赠的人所含有的情意。银杏虽然只有百个,但确实非常珍贵。若问我是从谁那里得来的呢?这是远方贫穷的“诗老”(指梅尧臣,一方面指梅的年纪已不轻,一方面指梅的诗歌成就很高)送我的。在寒冷的霜野将之摘下,作为应季的风物寄到京师,虽然包裹得很朴素,一个一个却都是他亲手摘下的。诗的最后四句感慨梅尧臣当时的命运,因为他虽然诗写得很好,年轻时却屡屡考不中进士,到那时也只在一些小地方当过县官,配不上欧阳修认为他应有的官职。因此打开这包礼物,他便又为诗人感到叹息起来,只有写一首诗,来感谢诗人的情意。
从欧阳修的诗里,我们也可以看出,在当时的京师开封,银杏种子已经非常常见,是很普通的食物了。第二年,梅尧臣又依着欧阳修的诗的韵脚回报了他一首新的诗。此后京师贵人家银杏果成熟时,欧阳修也曾将之分赠给当时已在京城做官的梅尧臣,两人之间又有过一番就鸭脚子的诗歌唱和。梅尧臣和欧阳修的这种诗歌往来中所含的情意,使得银杏在后世诗人心目中有了不同的地位,变得更加珍贵起来,因此,后世对于银杏的吟咏中,往往含着由此而生的美好的情感。
小苦微甘韵最高
宋代,人们已经知道银杏树要雌雄间植,但同时又信仰着一些奇怪的传说,比如把雌树种在水边,照着自己的影子,就也可以结果啦,或是在雌木上凿一个孔,放一块雄木进去,用泥把它封上,就也可以结果啦,诸如此类的。因为银杏的雌雄在小的时候很难区分,银杏结子又需要很长时间,从种子自然培育起来的树,要过二十年左右才能结果,因此人们对于它结不结果、是不是雌树,难免怀了很多忐忑。也因此,古人又把银杏叫做“公孙树”,“言公种而孙得食也”,意思是祖辈种下的树,要到孙辈,才能吃到它结的种子。古人也已经知道银杏的种子有毒,或者即便认为无毒,也知不能多吃,尤其生吃毒性更大。这是因为,银杏胚乳中含有氢氰酸,过量食用会使人呼吸麻痹,而氢氰酸遇热后毒性减小,因此,吃了过多的银杏,或者生吃银杏,都容易发生中毒。此外,银杏的外种皮中也含有氢化白果酸、白果醇、白果酚等有毒成分,如果直接用手去触碰破碎出汁的外种皮,容易引起皮肤瘙痒、溃烂,梅尧臣的诗里,早已写过家乡人种鸭脚子之辛苦,“剥核手无肤”。
银杏虽然生长缓慢,但寿命极长,古寺古庙中很早就很喜欢种植这种美丽的树,如今在我国,几百年乃至上千年的古银杏树比比皆是。在后来诗人的诗歌中,常常可见瞻仰那些高大的银杏古树的吟咏,有时也在季节的流逝中,表达对于那美丽雅洁的叶子的喜爱,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那些关于冬天烤银杏果的诗句。
有几年冬天在南方,每天晚上吃过晚饭以后,到八九点钟,妈妈总会拿十几颗白果,用刀背轻轻拍裂,然后将它们装在碗里,里面洒一点点水,上面再盖上一只碗,放微波炉里,高火热十几秒钟,微波炉烤白果就做好了。妈妈把它们一一分给我们几个姐妹,因为担心有毒,每人只得几颗,“波”好的白果滚烫,裂口处露出里面碧绿的种仁,偶尔带一点焦的痕迹,剥开来,白果仁莹莹如翠玉,吃起来柔软香糯,又带一点韧劲,合一点微微的苦。我很喜欢这味道,每次都想多吃一点,妈妈总不许我多吃。那烤白果的滋味,于是便和那些年冬天的记忆连在一起,成为最令我难忘的事情之一。
宋人的诗里,也很早就出现烤白果的味道了,常常是就着炉火来煨:黄庭坚的诗,“醉罢红炉鸭脚焦”“安得携手嬉,烹茶煨鸭脚”,陆游的诗,“青灯耿窗户,设茗听雪落。不饤栗与梨,犹能烹鸭脚。”乃是在牙痛不能食已久之后,在冬夜与客人同喝茶听雪,将银杏果煨在烹茶的炉灰中同食,与黄庭坚的吃法如出一辙。杨万里也有一首《德远叔座上赋肴核八首》,其八写银杏,头两句是:“深灰浅火略相遭,小苦微甘韵最高。”将烤银杏的方法(“深灰浅火”)和令人回味的滋味(“小苦微甘”)写得平静而深远。从宋至清,烤白果在诗中时或出现,成为冬日常见的风物之一,如明代吴宽的“霜余乱摘连柑子,雪里同煨有芋魁”(《谢济之送银杏》),清代改琦的“重游预订。就鸭脚黄边,吹芦捉火,煨酒爆银杏”(《买陂塘·陶庵紫藤》)。《东京梦华录》中亦有“旋炒银杏”的小食。直到民国时期至七八十年代,在人们的著作或回忆中还常常能看到烤白果或炒白果的身影。炒白果也极简单,一只小火炉上置一只小铁锅,一边叫卖一边翻炒。过去卖炒白果的有歌谣,有一段很好看:
“过去,卖白果的小贩是推小车或挑担的,不管是车是担,都有一个炉子,炉子上有很小的锅,摊贩总是傍晚才出现,叫着‘香是香来糯是糯,生炒热白果,一粒开花两粒大,一分洋钿买三颗’,又或者是‘香炒糯白果,粒粒开花大白果,要吃白果侪来数,勿吃白果长勿大’,大多数叫卖都是如此,还有‘亦是大来亦是糯’‘粒粒白果鹅蛋大’等可以按需随意替换。过去上海周围只有苏州东山的白果方便运到上海,故而卖炒白果的也是那里的人。”
又:“过去炒白果,……是一个小巧的煤炉,上面一个小镬子,炒白果用的不是勺,而是一爿蚌壳,说是炒,也不像热油快炒那般,只是适时拨动而已。”
倘若如今的街上,冬天还能有炒白果卖的风景,也是很富于情味的。我之所以怀着这样的叹息,大约也是因为,自从离开南方以后,我便没有再吃过烤白果了。原因说来也简单,虽然我千想万想,后来的租房和现在的家中却都没有微波炉。单纯为了烤白果而买一个微波炉,似乎显得有些太过隆重,而烤白果的滋味,在记忆中却又真实地诱人。我只好继续在回忆里回想着这味道,并且想着这个冬天,一定要自己炒一点白果来吃了。(银杏图片均为作者自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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