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诗句寻找精神原乡
作者:李维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早在很多年前,我就开始阅读梦野的诗。读他的诗像走在黄土高原上,扑面而来的是纯朴的乡风和民歌里的陕北人那种炙热的情怀。前些天,又读到他简约而不乏深厚的组诗,那一声声深情的喟叹,散点式发射状的覆盖,隐忍而克制的力量,构成他作品的特质和辨识度,展现出诗人多年创作的才情和品格。他的写作表明,诗歌不只是呈现,更多时候是一种找寻,找寻自己的精神原乡。
动植物的生老病死,地壳的变迁,风云的变化,时间空间的发展,四季的变化,都是依照各自运行的轨迹存在于这个世界。事物之间的联系,让我们看到内在的深刻变化,从而充满力量和无限生机,也就有了美学的意义。梦野的《不是来看我》中写道,“坐在床上,一根头发/跳下来/火热的文字/礼仪地伸出手/将他接在书页上……这根头发/不是来看我/他藏着一面镜子/他是去追寻/我的另一根头发”。如何抓住一个生动的意象,并赋予它复杂、多层次的情感空间,是一首诗成功的关键。一根普通的头发在幽微处突然被显现出来,有了人的动作和信仰,而非本身的固化形态,并加入了诗人的意愿,参与日常生活,让身边的事物有了多种可能。这种手法的运用,活化了平常的事物,使其不再是一板一眼,而是灵动又有诗意,一首诗不再平平,而有了跌宕的层次。
诗人写诗,是为了表达认知和感觉,但又不是日常的感觉,而是在大家已有共识的客观之外的新认知,抛弃惯常的思维,全新地认知我们的世界,通过修炼,发现常人所不能见、不能闻、不能触碰的事物。诗人就是要寻找那些常人所不能发现的存在。梦野在《情痴》中写道,“城市的眼睛/不是逃离夜色的霓虹/不是街面甩下的/一个个/心情灰暗的路灯/更不是车灯/……城市的眼睛/是树,是一棵棵树,走出视力/嵌入一座座大楼的脸颊里/是树,是一棵棵树/春天深藏根里/长出枝叶,长出比艳阳更大的枝叶/长出相拥而来的/一绺绺岁月//最惊心的是从枝叶间/长出压岁钱/长出孩儿/长出冲锋枪,一支支/从未有过的/都是情痴”。这里连着用多个“长出”,一唱三叹式的叙述提升了诗意。树是一个城市的见证,也是生活的见证。我们每日穿梭于楼群和树群,树能看到我们的表情,它是默默无语的支持者,也是永恒的守护者,无论你漂泊多远和多久,它都一直在那里。这里的树,已不单纯是树,而是有着与我们相通情感的观察者和参与者,它与我们发生着联系。通过树的外显,展现出我们内在生活的本质模样。这种偏离日常的认知,更接近事物本身。树与我们有了新的关系,通过这种新关系回望从前的认知,这才是诗歌追求的表达。
诗歌不只是语言和修辞,诗人的情怀让我们观看世界时有了新的高度。一个有着悲悯情怀的诗人是让人尊敬的,他的诗更能让人投入情感。诗人还应该有责任感,因为诗歌不是纯粹的个人游戏,还赋予“人民那伟大灵魂的种种愿望形状”。梦野深谙此中道理。
每个人都是有根的,根便是故乡。梦野的诗歌里随处都有故乡的影子。乡音、乡情,父老乡亲的日常生活,都是他诗歌的来源。故乡深深滋养了他,他用文字回忆故乡也温暖着更多离开故乡的人。他的《变身术》写道,“那只青蛙/领着无数的青蛙/都很匆忙/抢着跳进我故乡的池塘”。生命一程,要经受各种考验。于是,无数只青蛙引领你找到回家的路,重回那一片生命里的绿洲。有时候,故乡不只有地理意义上的故乡,而是灵魂遥遥牵挂的所在,或说是心灵的故乡。诗人梦野借一只青蛙引出故乡,不突兀、不做作,让故乡成为身体和心灵的停靠地。无论漂泊多远,游子们都像树叶,一次次从树干上飘落,一次次再发芽,生命生生不息的循环构成我们热爱的根蒂,无限往复般歌唱。还有《器沿上》《寻找》《那些鸟》《一个个辨认》等诗歌都是借物言情,用词朴素,沉潜在语言制造的意境里,从而让诗歌气象合理服从于作者的抒情出口。梦野用诗歌架起了历史与故乡、大地和心灵之间的桥梁,使游子的乡愁得以缓解,并在诗意流淌中重拾归乡意识。
每个人都要经历病痛,有的人把它当成痛苦,有的人把它当成馈赠。梦野属于后者。《我身体的一部分在休假》《我快要见到你了》《我跟着你跑着》《我看不见你了》这些看似情诗般的题目,我们细读起来,竟是一首首与自己的对话。诗人身体所受的各种伤痛,在文字里不再是单一的疼痛,而是迂回的、来自身体和心灵的合唱。诗人一次次对自己的身体发出诘问,一次次抚慰那个受伤的另一个自己。苦难馈赠心灵以丰饶,磨砺了人的风骨和性格,这未尝不是一次更大的收获。当我们从懵懂少年一路走至中年,明白了世间种种,就会如梦野《我开始回忆》中所写,“我开始回忆/身体停止生长,五指里的年月/溜出骨节//我的手愈来愈小/小得握不住自己,哭声沾在手上/塞满屋子//小得挤入日历里,翻出春风/翻出亲情/让数字猛醒”。人世间,亲情是不变的,是我们停靠的彼岸。诗人用夸张而节制的语言描绘出一幅幅人生画面,他对人生的思考,让读诗的人都收获活着的要义。而最终,生命不会终止,生命用另一种方式继续着,那就是文字。还有这首《我在十楼看见了》,“……其实,我在十楼看见了/另一个胖子也在喝酒,抽掉厨房的墙/他俩就能倾吐/就有人相扶”。两个隔着墙的人是陌生的,当那堵墙拆掉,他们也许会握手成为朋友,成为彼此的倾听者,也是彼此的镜子,在另一个人的身上找到自己。只要小小的一个改变,温暖就会流向我们的内心,诗人的寥寥数语令烟火生活呈现在我们眼前。当物质世界带给我们满足的同时,我们并不能忽略精神世界里的清流。人的生命中,有灵魂的共鸣才是圆满的。
梦野的很多诗借用了电影蒙太奇的手法,比如《我得去抢修》《他带着我进京赶考》等,也有一些借名著里的人物来铺开诗意表达的,如《大师兄》《我得赶快照应一下武松》等,朴素的文字加上诗人独有的艺术直觉,以及诙谐和幽默,让诗歌富有趣味性,让人在回味中感受人生的真意。梦野不仅写诗歌,也写散文和小说,也许正是这种全面性的写作,让他能够在诗歌写作中想象自由、虚实结合、控制恰当,使多元性与丰富性共存。诗人从自然出发,从自己出发,从现实出发,完成对生命历程的描摹与思考。
《光明日报》(2023年11月29日 1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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