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竹上的凌霄花
【中国故事】
作者:龙仁青(青海省作协副主席,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
看着那一大片古法造纸作坊,我的思绪,却回到了几年前在青海果洛看到的造纸作坊。造纸技术诞生后,不论是攀过高山来到青藏地区,还是南下来到江南水乡,其实都预示着一种文明的交融,一种文化的生长。
书写在藏纸上的非遗
来到温州,在一个叫泽雅的地方见识了这里古老的造纸作坊之前,我在青海果洛草原的德昂看到过藏纸的制作。
德昂是一个神奇的地方,这种神奇,是被隐藏起来的神奇。这里的人们以放牧为生,如果你初来乍到,你在这里看到的一定是一派游牧生活的景象。在一年四季很少停息的风雪沙尘的肆虐下,变得沉默寡言甚至有些木讷的牧民们,默默守护着他们的牛羊。瘦弱的牛羊,在积雪斑驳的草地上走走停停,四处寻觅,啃食着粗硬的牧草。不远处是牧民们的帐篷,矮小的帐篷被那些散乱的牛羊围着,似是趴卧在地上的一头孤独的牦牛。帐篷是当地人白天取暖用餐、晚上睡觉休憩的居所,是他们的家。
在短暂的夏季,这里也绿草如茵,山花烂漫,但在更加漫长的冬春季节,就是这种有些荒芜的景象占领着这里。所以,谁也不会知道,在这样一个地方,这些牧人们,除了放牧牛羊,他们还掌握着一种让外界意想不到的本领——每每到了夜晚,他们摇身一变,从一个沉默的牧人转变成儒雅的书者,开始抄写佛经——在表面的粗糙之下,他们每个人,都如玉石般温润。
德昂洒智,一种藏文书写技法,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已经在这片草原上传承了200多年。它的传承者,就是这些牧民。牧民们结束了每日孤独的游牧生活,回到他们的帐篷里,土灶里的牛粪火燃烧着,一股暖意氤氲在帐篷里,火光照亮了帐篷的角角落落。牛粪火,起到了照明和保暖两种作用。
吃了被牛粪火煮熟的美食,喝了一碗又一碗温热甘美的奶茶,临睡之前,他们席地而坐,沐手焚香,满脸肃穆,把一张藏纸捧在左手,拇指和食指间捏着一方小小的藏式砚台,砚台里是用酥油灯燃烧后结成的灯花制作的墨汁。牧民们右手拿着一支竹笔,蘸上墨汁,开始聚精会神地抄写佛经——结束了一天的游牧生活,他们开始了在精神世界里的自由畅游。白日里放牧牛羊时的疲累和艰辛一扫而光,他们的脸上多了一种专注又神圣的表情。
那种被他们隐藏起来的神奇,在此时此刻,毫不张扬却又十分显眼地露了出来。
经由他们抄写的佛经,纸张坚挺厚实,是用当地一种野花——瑞香狼毒做成的藏纸。纸张上的字体简洁流畅,这便是德昂洒智。文字的书写以黑红两种颜色搭配,红色部分用了朱砂,勾勒出经卷中的重点内容。满目的黑色的字中间,时而跃出一个个红色的字,产生了一种随性的装饰效果,朴素中透着华丽。
他们书写的经卷体积小巧,携带、保存都十分方便,是他们周边或更远的寺院和牧民们特别喜欢收藏的珍品,他们也以此赚到了额外的收入,可补贴家用。这种书写技法,作为他们谋生的一种技能,抑或只是作为一种生活方式,就这样传承了下来。
德昂洒智,藏语的意思是流传在德昂地方的藏文书写技法,虽然从名称上只提到了书写,其实也包括了制笔、造纸、研墨和砚台制作等工种,也就是说,德昂洒智是一种笔墨纸砚齐全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这里单单说说藏纸的制作。
制作藏纸所用的材料中,最为重要的一种,便是在青藏高原上常见的一种野生植物——狼毒花。狼毒花是多年生草本植物,生长在海拔2600米至5000米左右的草原上。在青海果洛,常见的狼毒花基本是瑞香狼毒,红嫩的花苞,绽放出雪白的花朵,有着丁香花一样奇异的芬芳。
在藏医学中,瑞香狼毒是一种具有祛痰、消肿、止痛功能的草药,狼毒花的根部有剧毒,智慧的藏族人便利用它的这一特性生产出了与众不同的藏纸,使得藏纸具有了不怕虫蛀鼠咬、不腐烂、不变色、不易撕破等特点。书写在藏纸上的书籍也就成了历经岁月沧桑依然保存完好的奇迹。
因地制宜的造纸
在德昂,当这里的主人,德昂洒智非遗传承人丹贝嘉灿把我带到这个小小的藏纸作坊时,我还以为是一家牧民刚刚搬走了帐篷,把帐篷里的土灶遗落在这里没有拆除。丹贝嘉灿看着我有些愕然的表情,笑着告诉我,现在藏纸的制作,规模都很小,原因是如果过度采挖瑞香狼毒,会造成草原生态的破坏。“我们多是从已经退化的黑土滩少量采挖一些狼毒花。”正说着,他捡起“土灶”旁边一些粘连着泥土的狼毒花根,又说:“你看这个,就是前几天这里下雨发洪水,一些狼毒花被连根拔起,冲到地面上,我们就捡拾一些……”
听了丹贝嘉灿的话,我心里不禁感叹起来,在生态保护和藏纸制作这种别具特色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与传承之间,如何两全其美呢?我不由想起了仓央嘉措的那首诗: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在草原生态保护与藏纸制作之间,能够两样都“不负”吗?
那一天,阳光明媚,高原上,一轮太阳高高悬在我们的头顶。丹贝嘉灿皮肤黝黑,似是呼应着这样的日照,显示出与这样的环境的高度融合,而我却眯缝着眼睛,把一只手伸向额际,徒劳地遮挡着阳光。在制作藏纸的现场,我仔细聆听了丹贝嘉灿的讲述。
“狼毒花,在藏语里叫‘热加巴’。”丹贝嘉灿告诉我,“在狼毒花的根部,加上别的原料——这些原料,都来自高寒的青藏高原——要经过去皮、划捣、蒸煮、沤制、漂洗、捣料、打浆、抄造、蒸干等环节,才能造出藏纸来”。
“在古代,制作藏纸是一件非常神圣的事儿。”丹贝嘉灿对我说,“一些藏文典籍里记载,藏纸生产出来后,要举行开光仪式。单单用来研磨藏纸,让它变得平整光滑的工具,就有用白海螺、黄天珠等材料制成的,有用珍珠、玛瑙制成的,还有牛角、瓷碗等民间常用的工具”。
丹贝嘉灿还向我介绍了藏纸的不同产地和各种等级。他说:“我们这里是个小地方,名不见经传,但我们的藏纸是专门为了书写德昂洒智而生产的,所以也算非常特别的一种纸了。”说完,他哈哈笑了起来。
听了丹贝嘉灿的介绍,我心里想,藏纸的制作其实与我所知的不少纸类的生产过程也大体相似,有所不同的其实主要是材料。造纸技术产生后,四处传播,传播到一个地方,它就会在当地找到某种适宜的造纸材料。
正如宋代文人苏易简所说:“蜀中多以麻为纸……江浙间多以嫩竹为纸。北土以桑皮为纸。剡溪以藤为纸。海人以苔为纸。浙人以麦茎、稻秆为之者脆薄焉,以麦藁、油藤为之者尤佳。”
造纸技术的这种“因地制宜”的能力,其实是就地取材。每到一地,当地含纤维的植物,就会被选中,以这种含纤维植物制造的纸,也会以这种植物命名。比如最早出现在陕甘地区,以黄麻等麻类植物为原料的麻纸,以及后来以桑、藤、竹等为原料的各种纸。
这让我想到了那些攀缘植物。
攀缘植物,是指那些能向上攀爬的植物。在我的家乡青藏高原,有一种野生的攀缘植物,学名叫甘青铁线莲。它有针形的叶,茎上有明显的棱,从初夏开始开花。这种花卉有金黄色四瓣的花朵,呈灯笼状,被坚挺的茎挑在枝头,时而罗列一排,时而错落有致,金灿灿的,在阳光下熠熠闪光,而到了初秋季节,金黄色的花瓣随风飘落,长出球状的花穗,像一头蓬松的银发,所以它在藏语里的名字就叫“阿伊哇果”,意思是白头老太。
有研究表明,造纸技术是从初唐时期开始传播到青藏地区的,它在这片高原荒野上,找到了瑞香狼毒。当地先民们借助瑞香狼毒制造出了极富青藏高原地域特色的藏纸,是不是就像甘青铁线莲一样,有着不断攀爬的生机与活力?
行走在泽雅纸山
想到这些时,我已经到了温州。出发前,好友告诉我,这次温州之行,我们会去一个名叫泽雅的地方,她说:“那里是我的老家,也是屏纸的产地。”朋友提到了造纸,我便想到了几年前在德昂与藏纸相遇的经历,于是便从自己杂乱的书房里找出那幅德昂洒智的书法作品。
我像当初从丹贝嘉灿手中欣喜地接过这份珍贵的礼物时一样,又细细地鉴赏了一番:厚实的藏纸上,用典型的德昂洒智藏文书法抄写着赞美妙音天女的一段颂辞,这是宗喀巴大师所作,内容是祈愿妙音天女赋予诗人犹如妙音天女一样的诗歌才华,所用竹笔、墨汁等等当然也是出自德昂洒智的传承人之手。
我轻轻抚摸着这幅书法作品,手指的触觉变得敏锐,我似乎感知到了这平面的书法作品之外,那些肉眼所不能见到的,有关历史、地理、民族文化发展演变的滚滚烟云,那是立体的、形象的、令人赞叹的。
如此,我便带着德昂洒智的余味,来到了温州。
那是到了温州之后的一个早晨。朋友带着我们,从瓯海的仙门河出发,沿着河顺流而下。驳船占据着河流最中心的位置,一路乘风破浪,我和同行的朋友们便站在驳船甲板上,一边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大声地说话,一边欣赏着沿岸的秀美风光。
向前行进的驳船,让两岸的风景急速地向后撤去,风景在飘忽不定的速度中变得模糊又朦胧,似乎失去了个性与差异,开始变得趋同。逶迤的群山,毫无例外地被密不透风的绿色裹挟着,在河的两岸连绵起伏,忽而高凸,忽而凹陷,连贯有序,就像是两排对称的拉链,咬合在一起,而我们乘坐的驳船,就像是拉链的锁头。快速前行中,两岸的山峦就在驳船的前端打开,向我们的身后退去。
不过,如果仔细去看,在这趋同的风景之中,总会显出稍纵即逝的不一样来:一株叶片很大的南方植物,盘踞在一块礁石一侧,就像是蹲坐在那里的一位睡意沉沉的老者,有着贤哲一样的随性和不羁;一座古旧却又精巧的建筑,占据着逶迤的群山中的最高处,俯瞰着世界,伴随着驳船的行进,它缓缓移动着,高贵又矜持,彰显出南方自然与人文高度结合的意蕴。在一处有村舍的地方,一位捣衣的农妇,忽然从绿植葳蕤的拐角处现身,一身蓝印花布的装扮。那深蓝的颜色如一缕烟岚忽然飘升在万绿丛中,成为这满眼的绿色中一道有烟火气的风景。
其实,有烟火气的风景很多——在密不透风的绿色稍有松懈的稀疏处,屋舍、小楼掩映其间,不时有汽车与行人在屋舍小楼之间穿梭往来。电线杆、电线杆上纵横交错的电线,与之相辅相成的还有门头、招牌、广告牌,作为时代与生活的意象,也少不了它们赫然显露在这片充满江南山水古意的岸边。
对我这个来自青藏高原的人来说,当我从“古道西风”的高原来到“小桥流水”的南方,其实就是走进了诗与远方的现场——我的故乡青藏高原,此刻于我却成了诗与远方的远方。
那天,我们到底乘船走了多远的路,走了多长的时间,我已毫无印象。对两岸美景的留恋,让我们在那个时刻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空间。后来听朋友说,那一天,我们一路走过南塘、丽田、梧田后,又南向到了丽岙,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来。
虽说忘了时间和空间,但有一样我却一直记着,且印象深刻——那一天,为了不错过两岸的风景,我们都没有在船舱里待着,都走到甲板上或站或坐,或举着手机和相机不断对准某一处风景,但我们很快发现,我们是不能站在甲板上的。
横跨两岸的桥一座接着一座,随着驳船的航行,这些桥便向我们一点点逼近,先是出现在目光所及的远处,看起来有些小巧,但接着它们便一点点的庞大起来,直至变成一个个庞然大物,虎视眈眈地向着驳船直冲过来,我们还没有表现出惊讶,它们便从我们的头顶飞速掠过,移向船尾,再由庞大变得小巧,然后消隐在目不能及的远处。
听朋友介绍,这塘河之上,大小桥梁有三十多座,其中不乏历史悠久,有着传说与故事的古桥,有的桥梁甚至有数百年的历史。对我这个来自西部荒野的牧人之子来说,朋友的轻言轻语,让我大开眼界。古老的南方,人文荟萃,物产丰富。这里的人与自然高度融合,让这里的任何一处风景,都闪现着人文与自然的双重色彩,不像我西部的家乡,偶尔也有一些地方会被人们呼作“无人区”。
到了泽雅纸山我才知道,“纸山”这个地名的名副其实。相关资料这样描述泽雅纸山:聚水之地,秀丽之乡,地势西高东低,奇峰林立,峰峦环簇,是典型的山地。山民在寸土寸金的平缓地带开田种粮,溪滩山坡种水竹,山溪旁建造水碓,捣刷造纸——比起种田,造纸才是这里的主要产业。这里的另一个特点,便是丰富的水资源,众多细小的溪流,循着山势汇集。山与水联手,使这里成了最适宜水竹生长的地方。
水竹间的造纸术
这里的水竹,被人们冠以这里的地名,叫温州水竹。来这里之前,我曾查阅过资料,资料介绍,温州水竹属于丛生型植物,秆直节长,壁薄腔大,竹质细腻,纤维柔软,是当地造纸的主要材料。
江南的山,并不巍峨,却透出一种俊逸;江南的水,并不寒凉,却自有一种剔透。绕过几座山,踏过几座石桥,我们的眼前豁然开朗。
这里是这片起起伏伏的山里难得一见的平地。举目看去,一丛丛水竹四处皆是。在轻盈得几乎没有的微风里,偶尔能够听到竹叶被风吹动的哗哗声,那么细微,自有一种不敢打扰远方来客的小心和矜持。
朋友带着我们走进一个窄小的土门,一排排青石砌成的人字顶小屋出现在眼前。朋友告诉我们,这就是水碓房。我们听了,满脸愕然。经介绍,我们才知道水碓是造纸中唯一利用外力的一道工序,要把沤烂的竹料不断地捶打和捣碎。这道工序也是整个造纸过程的前端工序。
看着那一大片古法造纸作坊,我的思绪,却回到了几年前在青海果洛看到的造纸作坊。造纸技术诞生后,不论是攀过高山来到青藏地区,还是南下来到江南水乡,其实都预示着一种文明的交融,一种文化的生长。
天色向晚。主人便安排我们在水碓坑村的农家乐用餐,晚上住在一家民宿里。夜深了。我躺在民宿的房间里,不时有犬吠声在某处响起,忽远忽近的鸟儿的啁啾声更是不绝于耳,这让我不禁想起我那远在青海湖畔的故乡。小时候,我们的每一个夜晚,都是在犬吠和鸟鸣中进入梦乡的,或许便是这样的回忆,让我有了童年一样的无忧无虑,我很快有了沉沉的睡意。
第二天早起,简单洗漱了一下,我就走出民宿,沿着昨日我们走过的路,来到了水碓所在的地方。我沿着人字顶小屋之间的蜿蜒小道走走停停,拿出手机拍了不少照片。如今这安静的所在,曾经也是这里的人们挥汗如雨的地方。现在留下来的水碓,已经成为需要保护的文物。
吃过早餐,我们去参观传统造纸专题展示馆。我们在展示馆门口等拿着钥匙的阿婆来开门,大概十几分钟,阿婆急匆匆赶来,与朋友说着我们听不懂的方言,打开了展示馆的大门。在展示馆里,让我印象最深的,便是以图文形式介绍全国各地用不同原料制造的不同的纸,当然也介绍了藏纸。看着藏纸的简略介绍,我想起了高原上的狼毒花,也想起了高原上的攀缘植物甘青铁线莲。
如果藏纸是造纸技术在高原的狼毒花上开出的铁线莲,造纸技术到了这温暖湿润的南方,与水竹共生,生出了屏纸,远销四方,养育这里的山民,那么,如果也以一种攀缘植物做比喻,那该是一种什么植物呢?
我即刻想到了凌霄花。
凌霄花生长盛开在南方,是典型的攀缘植物,木质的茎呈褐色,弯曲着,纠缠着,开出鲜红与橙黄交错的花,花色张扬夺目,远远就能看到,似是一个迷人的女子,身着华服,毫不设防地展示着自己的美丽,“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缘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这是诗人的想法,而对凌霄花来说,她要的,就是“炫耀”。
那天早晨,我和水竹还有一次美好的相遇。朋友召唤大家吃早餐,准备带我们开始新一天的游览。当我从水碓那里返回民宿时,在一株水竹上,看到了两只白头鹎,它们卿卿我我,大秀恩爱,全然不在乎我这个路人的窥视。
我停下来,仔细观察起它们来。它们依然不管不顾,亲密无间,恰似电影《天仙配》里的一段场景的复原——在电影《天仙配》里,当《夫妻双双把家还》的歌儿响起的时候,画面上出现水塘里盛开的荷花、一对恩爱的白鸭,接着便是一对在树枝上鸣唱嬉戏的白头鹎。镜头推近,白头鹎在树枝间跳跃,追随着牛郎,与牛郎翩翩起舞的织女抬头欣喜地看着它们,这首传遍中国的歌儿就这样开始了。
泽雅纸山的这次行走,令我永远难以忘怀。
《光明日报》(2024年01月05日 1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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