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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诗性文化与家国情怀

发布时间:2024-01-25 10:03:00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

  作者:钟 晟(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项目“长江国家文化公园文旅融合机制创新研究”负责人、武汉大学国家文化发展研究院副研究员)

  从青藏高原、巴山蜀水到江南水乡,长江以其壮阔的空间广度、悠远的时间长度,刻画出中华民族的情感深度。这条跨越时空的壮美长河,造就无数江山胜景和人文胜迹,在每一个时代每一个流经的地方,留下众多诗性文化的痕迹,滋养着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培育了中国人深厚的家国情怀。

  千年流淌的长江诗性文化

  “诗者,天地之心也”,诗歌是人类灵魂表达和沟通的工具,诗性文化则是其内化于精神深处一种感性的、情感的、审美的文化。历代诗人对长江自然景色和历史文化积淀所赋予的浓郁情感和诗意表达,让长江具有超时空的美学意象和超功利的精神境界,不仅成为长江文化的深层次内涵,也内蕴着中华民族共通的情感记忆和精神家园。

  在世界诸大河文明中,长江横跨亚欧大陆东端的高原、山地、平原、湖沼地带,是地球上少有的自然地貌多样、水热资源丰沛的区域,为孕育长江文化提供了优越的自然地理环境。从饭稻羹鱼的楚越之地,到连通海内的文化通道,再到流淌着诗与美的大江,长江文化的孕育发展,是自然景观和历史人文不断被诗化和美化的过程。

  战国时期,屈原行吟于江上,赋予长江浪漫瑰丽的诗意想象,形成以楚辞为代表的诗歌艺术形式,奠定了中国文学史上南《骚》北《诗》双峰并峙的格局。东晋以降,中原士族南渡,经济重心南移,长江流域经济社会相对稳定,长江从自然天险逐步进入艺术化审美的范畴。南朝诗人谢朓“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是吟咏长江之美最早的名句之一。南朝民歌深受长江滋润,演化成清丽缠绵的诗风,与北朝民歌的粗犷豪放形成了强烈反差。

  隋唐以来,随着南北大运河贯通,长江水系成为重要的交通廊道和文化通道,长江干支流沿线的城镇经济逐步繁荣,长江山水的形胜之处,都开始留下诗性文化的痕迹。唐代最重要的诗人,如李白、杜甫、白居易、刘禹锡、杜牧等,都有长时期的长江生活和行旅足迹,吟唱出他们一生中最重要的代表诗作。

  诗仙李白一生大部分诗歌都创作于长江一带。从早年出川“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到壮年漫游送别孟浩然“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再到晚年流放遇赦“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最后在长江留下捉月飞天的传说,长江是李白一生潇洒浪漫的舞台,也是诗人最后的归宿。诗圣杜甫晚年漂泊流离于长江之上,在寓居三峡期间,写下沉郁雄浑的《登高》:“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以及《秋兴》八首、《咏怀古迹》五首,成就七言律诗的高峰。杜甫出三峡病逝于汨罗江舟中,与诗人屈原为邻。

  至此,中国古代最具代表性的三位诗人——屈原、李白、杜甫,将自己的生命融入长江,给长江诗性文化留下浓墨重彩的精神符号。

  两宋时期,长江诗性文化发展到新的高潮。长江的历史人文积淀结合山水自然景观,逐渐演化成沿线众多名胜古迹,现实的物理景观空间和诗人的想象空间一起唤醒长江所承载的悠悠千年文脉,形成一处处超越时空、情景交融的诗性文化空间,其中一个集中体现是长江怀古诗的大量出现。苏轼贬谪黄州期间写下《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苏轼凭吊长江,看到的是三国时期的周郎赤壁,以及随着长江流逝的多少英雄人物,产生江山如画、人生如梦之感,情与景融为一体。

  长江游记体日记散文在两宋时期逐渐兴盛,其代表作包括北宋欧阳修《于役志》、张舜民《郴行录》,南宋陆游《入蜀记》、范成大《吴船录》等。作者把行船游于长江之上所寻访的人文胜迹逐一记录,充分表明在两宋时期长江的人文景观已经被诗化,长江的诗性文化具有传承性和连贯性,是长江历代文化积淀的精华。

  唐宋以后,长江无数的江山胜景和人文遗迹通过诗人的审美创作演变成流传千古的风景名胜,如长江三峡、夔门、巫山、岳阳楼、洞庭湖、君山岛、黄鹤楼、滕王阁、庐山、石钟山、凤凰台、石头城、瓜洲古渡等。沿长江的自然与人文景观逐渐成为诗性文化的化身,造就一处处长江诗歌中永恒的文化意象。“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长江的诗性文化饱含着中国人对自然的礼赞,是历代诗人与长江山水人文对话的精华;由诗性文化凝结而成的风景名胜——诗性文化空间,则是中国文化中诗性审美的结晶。

  长江诗性文化是历史积淀的过程,是壮阔优美的自然景观、悠久博大的历史人文与诗意情感碰撞的结果。在由自然长江向文化长江、再向诗意长江演化过程中,长江成为审美的对象、精神的寄托,被赋予浪漫的想象、唯美的意境、诗意的情怀,是一条流淌着诗与美的大江,是诗和远方的载体。这也是长江区别于世界其他大河最具独特性的文化魅力所在。

  长江诗歌滋养着中国人的精神世界

  中国是一个诗的国度。“诗教”自古以来贯穿于中国人教育的始终,是成就理想人格的必经之途。孔子多次谈到“诗教”的重要性,“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由诗教所培育出来的诗性文化精神,早已成为中华民族的文化特征,不仅塑造出中国人对生活和艺术的审美准则,而且建构了中国人的哲学观、人生观和宇宙观。

  中华文明关注现实人生,发展出能够实现主体与客体、感性与理性、有限与无限的超越性统一的人生智慧与哲学,集中体现在中国的文学与艺术之中,成为化解生命焦虑和痛苦的一种诗性精神。钱穆在《中国文化史导论》中指出:“唐、宋以下文学艺术的发展,他们都有代替宗教之功能。”

  长江是一条超脱于自然之外的文化大江,流淌千年的长江诗歌为中华民族文化性格的完善培育了深厚的诗性土壤。长江诗性文化展现出一幅立体饱满的人文精神画卷,那些对真善美的追求、对大好河山的热爱、对家国英雄的赞美,是超越时空的人类共通情感,是滋养中国人精神世界的源头活水。

  其一是诗意的审美境界。长江的山水景观与历史人文融合激荡,激发起诗人创作的灵感与激情。刘勰《文心雕龙·物色》篇:“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然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刘勰提出的诗歌创作中“江山之助”思想,代表着长江山水与诗性人文相互成就的自然审美意趣,在后世逐渐演变成为人生艺术化的审美境界,并进入日常生活之中。明末清初文学家李渔将此总结为:“才情者,人心之山水;山水者,天地之才情。”

  王勃《滕王阁序》“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诗画互文、读诗如画,充满韵外之致与象外之境,这种诗意的审美境界也折射出诗意的栖居理想。长江沿线的“江南三大名楼”、江南水乡、江南园林等,是展现长江诗性文化的人文景观,无不反映出一种以诗性自然审美为内涵的生活理念,不经意中成为指导中国人生活方式的审美准则。

  其二是超越的人生境界。长江诗性文化具有一种超越性的精神价值。孔子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江河奔流不息、一去不返,有如生命的流逝,唤醒人的生命之忧。长江以极大的体量,浩浩荡荡奔流向东,以势不可挡的雄伟气势,展现出一种崇高的力量。正如康德所说“伟大的高度和伟大的深度是同样地崇高”“悠久的年代是崇高”,长江带给人的崇高之感具有极大的时空跨越和历史纵深,远非一般江河所能比,以一种对个体渺小生命极大的压迫气势所带来的刺痛感,化解人的生命焦虑,进而抵达现实世界中的超越彼岸。

  苏轼贬谪黄州创作的“一词两赋”充满着对生命之存在与解脱的忧思。《前赤壁赋》感叹:“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他将个人有限的生命寄托于无限的长江,把不可捉摸的人生际遇与命运安排付与了长江的永恒,在长江中找到化解生命渺小与无常的慰藉。

  在历代长江诗歌礼赞中,长江的诗性人文内涵逐渐成为中华文化的一种审美符号和精神寄托,为中华民族提供了一个具有世俗超越性的精神家园,不断滋养着中国人的精神世界。

  长江内化为中华文化的符号象征

  长江在中华文化和中华民族发展演变的宏大历史时空舞台上扮演了重要角色,承载着中华民族共同的历史记忆,铭刻着国家和民族的兴衰荣辱。长江是集中体现中华民族文化共同体意识的空间载体、价值载体和符号载体。长江雄伟壮阔的景观空间、深沉细腻的诗性文化,能够唤醒强烈的历史在场感和文化认同感,激发起对国家、民族与个体人生的深度关联思考。

  长江诗性文化中所蕴含的家国情怀和天下理想,极大地强化了爱国主义精神和民族文化认同。范仲淹《岳阳楼记》从“朝晖夕阴,气象万千”的岳阳楼之大观,到“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的广阔空间与历史时间,进而发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时代呼声,化个体之小我为家国天下之大我。

  南宋偏安江南,北方国土沦丧,长江不仅是捍卫江南半壁的天堑,也是国家的象征。辛弃疾登上镇江北固亭,面对浩荡长江,深怀家国之思,写下《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长江的文化意义,在此变得慷慨激昂,是唤醒历史记忆的空间符号,激发起强烈的国家认同和爱国情怀。

  宋以后,文化意义上的长江被更加深刻地人格化和符号化。北宋王希孟作《千里江山图》,虽无具体所指,有研究认为其主要取景地为长江沿线的庐山和鄱阳湖。该画作将长江意象展现于十余米的青绿山水长卷之上,峰峦起伏,江湖浩渺,壮丽恢弘,实为中国锦绣河山的写意表达,从此长江由诗入画,长江意象转化成为江山社稷和国家民族的象征。此后从南宋夏圭《长江万里图》,到明代吴伟《长江万里图》,历代有关长江意象的画卷不断涌现,诗性的长江逐渐内化成为中华文化的象征符号和中华民族的精神家园。

  明初江山一统,明太祖朱元璋在南京西北临江建一楼阁,命名为阅江楼。宋濂作《阅江楼记》:“长江发源岷山,委蛇七千余里而始入海,白涌碧翻,六朝之时,往往倚之为天堑;今则南北一家,视为安流,无所事乎战争矣。”长江在此升华为国家统一与和平的象征。

  流传千年的长江诗性文化,不仅影响了中国人的审美方式,培育出超功利的人生境界,更是熔铸在中华民族精神血脉里的家国情怀,是中华文化的符号象征,对中国人的国民文化结构和精神世界产生了深远影响。

  长江诗性文化历久弥新的文化魅力,依然是活在现代中国人心头的鲜活文本,传递真善美的人生价值启示,传递中华民族共通的情感记忆,对于在新时代提升人的精神人格,完善中华民族的文化性格,具有深远的现代意义。

  《光明日报》(2024年01月24日 11版)

(责编:李雨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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