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一片高地
要处处谨慎小心,稍不注意,身体就会亮起红灯。这是藏北高原留给我的最初感受。这种艰苦的自然条件使我不由自主地发问:常年生活和坚守在这片高原的战士们是克服了怎样的困难,是以多大的意志和决心坚持下来的?
当吴辉兴致勃勃地跟我谈起他这些年的经历时,我一下子沉默了。他沧桑的外表告诉我,在这场谈话中,我只能是一名倾听者。他老了,而且老得很明显。短短几年时间,他的身体变得臃肿,头发也变得稀疏了,眼角处还有些许红红的血丝。坦诚来讲,此时此刻,我甘愿做一名倾听者,去细细地聆听关于高原的故事,确切地说,是想聆听那群高原战士的故事。
这次出行,原本只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我抱着些许自由、浪漫、任性的心态,想体验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去领略藏北草原的广袤无垠。可是,当我见到吴辉,他的故事深深地吸引了我,因此,我决定留下来,试着进一步了解他们。
走进兵营,从清晨的起床号到夜晚的熄灯号,士兵们忙碌的身影始终在我眼前。我与他们的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冬末春初,藏北高原天寒地冻。天还未亮他们就开始出操了。早操时,连长训斥他们方号声不够响亮,连队值班员立即组织他们练习方号,一遍接着一遍喊,直到声嘶力竭。一天的操课开始了,他们今天的训练课目是战术训练。当他们越过低桩铁丝网时,连长在边上吼:“能不能再慢一点,蜗牛都比你们爬得快。” 不服气的他们一遍接着一遍练,直到筋疲力尽。
这时候,我刻意地忽视了连长,把注意力渐渐地从严厉的连长转移到了沉默的士兵身上。可是,那一刻我不知道我该如何走进他们的世界!
队伍中的他们,双手早已被沙石磨破了皮,变得血肉模糊,全身上下的衣物被泥土换了个色,刺骨的寒风正侵袭着他们的伤口。他们瑟瑟发抖,却又露出一副倔强不屈的样子,继续训练。当我迈开步子准备去接近他们的瞬间,我还是犹豫了,因为我实在是不知道以怎样的方式与他们开启对白。
的确,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这群沉默的男人既冷漠又倔强。他们脸上的表情如此坚毅、刚强,置身在他们之中,我甚至感到连周围的空气都会凝固。
可当想到,这一次我要走进的是他们内心世界时,我就刻意地忽略了他们的外在,最大程度地减少干扰我判断的因素。是的,我应该用无比温暖的语言和举动来打开走进他们内心世界的门。
抛开犹豫,我热情地上前同他们中的一位老兵打招呼,并问候他需不需要创可贴包扎伤口。可那位老兵的举动出乎了我的预料:他断然拒绝了我的好意,冷冷地走开了。
我不甘心。
“伤口在流血,贴个创可贴吧。”我紧随其后对他说,并主动拉住了他,试图在他的伤口上贴上创可贴。
“别管我,走开。” 他用力地甩开了我的手,情绪变得更加激动。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甚至还有些愤怒。
“好心当成驴肝肺”。话到了嘴边,我还是吞了回去。心里边却在想:这人怎么这样呢?我决定不再搭理他了。他的这一举动就像是给我自己发热的头脑泼了一盆冷水,原本有的热情刹那间被浇灭了。最后,我干脆就打消了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念头。
“戴着孝帽去道喜——自讨没趣。”吴辉看到我的窘境,就在我旁边打趣道。对那个士兵的表现,吴辉表现出一切都在预料之中的样子。
送走了晚霞,黑夜渐渐地卷席了大地。一天就这样结束了,可我什么也没办成。他们从行为上就抵触和排斥我,走进他们的内心又无从谈起?一下子,我感觉自己像个断了线的风筝,没了思路,无从着手。
回到宿舍,铺了床铺,关了灯。准备抛开一切先睡上一顿饱觉。可是,我再怎么调整好睡姿,做好充分的睡前准备,心中始终会闪现那位老兵的样子。
他中等身材,估摸着三十来岁的样子。圆圆的脸庞上有一丝高原红,鬓角两处的头发都掉光了,头顶的发丝也有些稀疏。看得出,他在藏北高原当兵有一些时日了。
后来,我实在是没了睡意,脑海中不断闪现各种各样的问题,而首当其冲想到的是老兵的冷漠。确切来说,我在思索为什么一位老兵冰冷地拒绝我的暖意,却平静地接受连长的苛刻严肃?
我甚至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我寻求了吴辉的帮助,希望他能给我一点启发。可他却会心一笑,只留下“用心感受”四个字,而后转身睡觉去了。透过窗户,我看见站岗的哨兵。他头戴棉帽,身着大衣,手握钢枪,坚挺如松。逐渐走近他,高原的寒冷,使他防寒面罩的眼部和嘴唇处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钢枪与人合为一体,像是冻住般始终定格于固定的姿势。
士兵,我曾认为,我对他们是再熟悉不过了。觉得士兵的世界也就那样,我懂!可是,当他们穿过冬夜的寒冷和黑夜的寂寞,静静地站立在那不到一平方米的岗亭上时,我似乎觉得我们之间还是隔着一层薄膜。
这一次,我没有像白天那么急于求成。而是用体验的方式感受他们的内心活动,试着走进他们的内心世界。我也穿了件大衣,戴了顶棉帽,然后与哨兵一同站岗放哨。
大概有十来分钟的时间吧,我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受意识支配了。寒风从衣物的每个间隙直插而入。我的身体在颤抖、在挣扎、在呐喊。本能告诉我:身体已发出求救信号,我应该退出这场战斗。
那种寒冷是揪心的,是刺骨的,是刻骨铭心的,是一场对身体的极大考验。当然,这只是战斗的前奏,真正的战斗是对人内心的考验。
“你还是回去吧,你坚持不了的。”哨兵似乎看出了我那狼狈的身体反应。
“谁说我不可以?”我故作镇定地回答。可是,我那狼狈的样子早已出卖了我,连上下牙齿都在打架。
“我第一次站岗时,也跟你一样。”他开口的一刻,我似乎觉得他接受了我。他又继续跟我说:“那是我入伍后第一次站岗,我跟你现在一样。那时候,我也有过退缩。因为,我实在是忍受不了那种寒冷和孤独,心里还在想,受这么大的罪,图个啥?”他在跟我说话时,除了嘴唇在颤动,他的站姿始终没有一丝的变化。
“然后呢?”我因他对我敞开心扉感到窃喜。
“班长就骂我不争气,就是白天你去打招呼的那个老兵。然后他二话不说,就抢了我手上的枪,替我站了岗。那时候我心里都是怨气,转身就回宿舍睡觉去了。”说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你又是怎么想通的?”我接着问。
“班里的老兵告诉我:班长第一次站岗时也跟我一样闹过情绪,是连长一句话没说就接过了班长的枪,让班长回宿舍休息。”那一刻,从他的眼神中看得出,他有些自豪又有些自责。
他还说,其实他记不起他是怎么重新接过钢枪开始站岗放哨的,只是班长的举动让他印象深刻。确切来说,是班长无声的举动给了他精神上的力量。此刻我感受到,其实这种力量是层层传递的,是连长给了班长力量,班长同样把某种无形的力量和勇气传给了他。
当下一班哨兵过来叫岗的时候,我才发觉我们将近聊了一个多小时。可我感觉这一个小时很短,甚至有些仓促。他轮完岗,还想继续跟我诉说他的故事。可是,我刻意找了个借口让他回去休息了。
倒不是我失去了倾听的耐心,而是后来的事儿我大概清楚一二。吴辉早些年当排长时候就告诉过我。那年刚从军校毕业的他,心中同样也有些犹豫。当他接过新兵手中的那把枪时,其实他也在寻找答案。只是他站上岗亭那一刻,他笃定了自己的信念,选择坚守这片高原。
我感受到了他们的力量,在这片高原上,始终不变的是海拔的高度和寒风的呼啸,而他们始终笃定的是坚守的信念和永恒的誓言。身处雪海云天,坚守既是一个无声的冲锋,也是一次与生命高度的顶峰较量。
抬头遥望,高原的夜空,星星格外闪耀。此刻,我觉得他们就是那一颗颗闪耀的星,点点星星汇成浩瀚星海,在平凡的岗位上发挥着自己的光和热。对于士兵的沉默,吴辉还刻意跟我做了解释。他说:“沉默不是冷漠,当你真正读懂他们的时候,他们是炽热的。”
现在,我似乎读懂他们的沉默了。因此,与他们离别,我也选择了沉默。默默向他们行礼道别,以此来致敬他们的担当奉献,以此来表达我最诚挚的祝福。
再会吧,战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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