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古道,和那远去的驮盐之歌
那年,16岁的次仁旺青第一次跟随部落里的男人,踏上了漫漫驮盐古道。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虽然深藏在脑海里的漫漫驮盐古道已然萧条渐远,但曾经在驮盐古道上的那些人、那些事儿,那辛劳的采盐、驮盐场景仍时常出现在次仁旺青的梦里,亦真亦幻,让他常常怀念。
第一次驮盐之旅,一场梦开启的一生情
生于旧时藏北的次仁旺青并非安多本地人,1945年,次仁旺青出生在那曲的仁帽赤瓦仁巴秀卡,这是当时藏北诸多游牧部落中的一支。从孩提时代到16岁以前,他的主要任务就是放牧。
第一次有机会参与驮盐,是次仁旺青16岁那年。因为是第一次驮盐,他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这支驮盐家庭中的“保瓦”。
藏北牧人说:“保瓦是盐人的宠儿”。在有各种法规、戒律把持的驮盐队伍里,第一次参加驮盐的“保瓦”是令人称羡的家庭成员,没有具体任务,守好规矩,做好家庭成员中的儿子便好。
可对次仁旺青来说,这不只是一场充满好奇的旅程,更是作为藏北牧人一生间必须完成的劳动使命。据说,一个男人一生参加九次驮盐,便能报答父母的养育恩情。对此,次仁旺青谨记于心。
路途的遥远是在正式启程后几天,次仁旺青才慢慢感受到的。无论风雨飘摇,还是烈日当空,他们的队伍总在不停地向北方前进。这支新组建的“家庭”成员,还一路说着他听不太懂的盐语。
好在,那悠远的、又有些苍茫的驮盐之歌,好似清风,仿佛能削弱旅途中的劳顿。
驮盐人这一路上要用盐语交流,驮盐途中不用盐语便是犯忌,这是队伍出发前一再强调的。次仁旺青不敢多说话,怕说错话会被惩罚。可年少的心,却又掩饰不住地想打听更多关于驮盐、关于盐湖母亲的故事。
所以,这一路上,次仁旺青小心翼翼地领会着驮盐家人们每一次的对话,他听、记、学。几天后,天生聪慧的他,基本可以用盐语与其他“家人”对话了。
一半路程后,按照队伍要求,作为“保瓦”的次仁旺青和队伍里的“爸爸”,还有“仆人”要先行骑马出发,查探盐湖盐情。这支先遣的驮盐队伍在整个盐队里被称为“保旧”。当“保旧”一行先行到达此行目的地安多岗尼亚根盐湖后,天色已晚,三人就地住在了亚根盐湖边上的草滩上。
寂寥的星空下,寒风萧萧,初春刚露尖的小草正涩涩发抖。以天空为被,大地为床,傍着日思夜想的盐湖母亲,年轻的次仁旺青睡得异常香甜。
梦中,一位一袭白色藏装的女子就站在他对面。她肤色白晳,四周笼罩着雾气,充满怜爱地看着次仁旺青说:“很多人来这里采盐,但像你这般年纪的孩子却是第一次。你虽初来此,但所有的采盐、取盐、驮盐的程序都将谨记在你心里。” 然后,又说了一句:“孩子,再见!这辈子你会好好的。”
梦醒后的次仁旺青,确信梦中的女子就是“阿热聂姆”,一位传说里跟随着驮盐队伍的神女。
在经历了十来天艰辛、危险的长途跋涉后,盐人们迎来了真正最为辛苦的劳作——湖中采盐。
这是羌塘的初春,刺骨的寒冷仍未散去。盐人们踩着冰冷泥泞的湖水,先用“亚巴”即木耙子把盐扒成小堆,用一张张光面的羊皮堆成多个大块堆,再用牦牛织物袋装上盐巴背到岸边,待水分渗干后再一一打包。
看似简单的工序,盐人们却需要劳作好几日。为了防止湖面耀眼的光芒刺伤眼睛,每个盐人戴着自织的墨镜——一种牧人编织的牛尾眼罩。每道工序都充满了机械似的重复,枯燥又繁琐。
所有的劳作程序都将伴着悠扬的驮盐劳动歌曲,所有辛劳的盐人都是歌者。他们像是在竞歌般,每一道工序都有匹配的劳动歌,形象又生动:
北方的十二座伏藏湖,是好汉苦行的好地方;
盐湖的宝藏无穷尽啊,是我有福人的好去处。
我好汉今日来北方,我赶着白蹄驮牛来;
我骑着走马来盐湖,想拜访盐湖母亲您。
……
作为“保瓦”的次仁旺青力所能及地参与了所有的劳作。他不再是个男孩,而是一个可以独挡一面去驮盐的男子汉了。
那一次的驮盐之旅,已然成为次仁旺青这一辈子最遥远的往事。却也是深埋在内心深处最为清晰、最为难忘的一次驮盐之旅。
沿着驮盐古道, 伴唱盐歌的人生岁月
我从家乡出发的时候,我驮盐人比菩萨还美;
当走过荒凉草滩地带,我驮盐人成黑色铁人;
我从家乡出发的时候,我身穿着美丽的羔皮衣;
当历尽艰辛赶到盐湖,我皮衣变成无毛靴底;
……
这样凄凄的途中悲歌,从16岁少年起,不知道次仁旺青和他的驮队家人唱过多少回?他只记得,在漫漫驮盐途中,迈着最平实的步履,欢与悲的劳动之歌都将一路随行。
那些属于离别家乡时的歌,那日晒雨淋后的途中悲歌,对盐湖母亲的颂歌,以及到达盐湖后劳作的歌曲,包括采盐歌、装盐歌、驮盐工具歌,和到达盐湖后开始采盐前的祭祀歌和道别时的祭湖歌等等,从第一次驮盐之行后,便渐渐成为次仁旺青在梦里也会吟唱的歌儿。
从第一次当“保瓦”即盐人家庭的宠儿,到第二次扮“仆人”,每趟驮盐之旅,次仁旺青在盐人临时组成的家庭中所扮角色不同,仿佛那是他这辈子又一出人生,既真实又幻化。
对藏北牧人来说,驮盐就是每年春夏两季必须进行的一种生产劳动,年复一年从未间断。无论是踏着春雪远行,还是淋着夏雨归来,藏北牧人历经千辛万苦驮回来的盐巴,在秋收后与卫藏一带的农人换粮、换物,既是生活,也是传统,更遂成一种文化现象。
年岁随着每一年的驮盐经历渐长。25岁时,次仁旺青已从老家来到安多南部扎仁索格雄草原,成为了这个草场牧主赤列次央家的上门女婿。也就是在这一年,已有数十次春夏驮盐经历的次仁旺青经历了一场生死考验。
那一年,年轻的次仁旺青和另一位同伴离开驮盐“家庭”和驮牛,打头阵当“保旧”,先行视探前方的盐湖是否有盐。稍一松懈的次仁旺青从马上掉到了冰冷的水里。
此时,扎加藏布河水冰凉刺骨,次仁旺青感到四肢无法动弹,一种从未有过的死亡气息正逼进自己。在毫无反抗力地被河水吞噬时,他脑海里唯一闪现的念头仍然是盐湖母亲。他呼喊着:“玛 赤秀加姆、玛 赤秀加姆……”
不知过了多久,他抓住了那救命的马尾并得救,在以为自己死去的那一刻,他的马儿将他一路逆水拉向了岸边。
这是藏北驮盐牧人真实的生命写照。每年的驮盐之旅不仅渗透着驮盐人无尽的汗水,更是一出出藏北牧民生命的交响曲,是藏民族精神的缩影。
次仁旺青说,自离开家乡起,驮盐队伍每向北部前进一步,便是向未知靠近一点。在盐人们看来,盐湖是干净的,是大地母亲赐予人们的珍宝。但这一路遥远且暗藏风险,不可预知的病魔和晦气将尾随驮盐队伍。而那些个土著神灵也可能带给这群陌生的采盐人灾祸。
离开了自己保护山神的盐人,行进在未知的地方,需要以自己的言行保护自己。盐人队伍的戒律便应运而生,这其中,讲盐语、不能随意与路人见面说话、严禁女色都是盐人自定的法律法规。
有了法规,自然也就有了惩罚的措施,盐人家庭中的“法官”往往就是惩戒者。盐人的惩罚还分级,从轻到重。次仁旺青说,遵守戒律是每一个盐人必须要做到的。违背者受惩罚也是理所应当的。否则,它就没有存在的理由。
他说自己是幸运的,在堪称戒律森严的驮盐队伍里,他从未被罚过。当然,这也足以说明,他谨遵盐人规定的所有律令。他确信,用自己的言行,可以保护自己,也能保护同行的盐人“家庭”成员,包括牧人同样视为家人的驮牛。
情怀与信念, 古稀之年他仍执着坚守
今年夏天,在安多县扎仁镇政府院内,记者第一次见到了已是古稀老人的次仁旺青。这是一位个头仍有一米八左右的老者。虽然,岁月毫不留情地印刻在他的脸上,我们仍然可以从他沧桑的外表里触摸到他年轻时的英武。
他看起来身体硬朗且极为健谈。想来是经历过生死,经历过新旧西藏的不同,也是无数次历经过世事的无常吧。
在记者的请求下,沿着从扎仁镇往那曲的109国道,再开往五村道路,我们前往次仁旺青三世同堂的驻牧地——索格雄草原。
翻过一座小山,一场急雨后的彩虹,远挂在草原天边一角。次仁旺青家的房子就在眼前山下那片平坦的草场上。看到陌生车辆开来,本在家门口晒太阳的牧狗警觉起来,一时吠声四起,惹得那些原本悠闲吃草的牛羊四散奔跑。
老人的大儿子和二儿子都在家,两个年轻的媳妇立刻忙呼起来,端茶、拿油果子和干肉。
当年的牧主赤列次央早已离世。他的女儿、也就是次仁旺青的老伴索南次珠也在多年前撒手人寰,留下次仁旺青和四儿一女在这世上继续他们的牧业生活。
亲人离世,那是人生不得不面对的无常。而那日渐萧条的驮运大道,也再无驮运大潮。只有在梦里,次仁旺青才会回到过往的艰难岁月里。
那件次仁旺青37岁北上驮盐时,从盐湖里飘向他的木耙——“亚巴”,被老人家视为圣物,郑重地插在屋顶,在一面飘扬的五星红旗下,它仿佛一直注视着北方。
1980年春夏交替时节,次仁旺青像往年般,与驮盐“家人”赶着驮牛,沿着安多色吾乡里亚盐湖的驮运大道,慢慢前行。次仁旺青并未想到,那会成为他这辈子真正意义上最后的驮盐之旅。
上个世纪80年代的到来,正悄然改变着人们的生活。次仁旺青乃至更多的藏北牧人在还没有完全意识到的时候,驮盐这种传统的运输方式即将完成它的历史使命,这个仿佛是藏北牧人与生俱来的生产劳作方式,正悄无声息地从人们的视线里消逝。
用汽车来驮盐似乎变得更为简单有效。而曾经最为重要的农牧盐粮交换,也不再那么重要,因为人们可以在当地买到自家的口粮。
每年春夏两季,从家乡离开时,驮盐牧人就踏上了一个艰难的征程。一路上,风雪无阻; 一路上,谨言慎行。可突然有一天,这一切不需要做了,却反而让那些和次仁旺青一样习惯了这件事的几代牧人有了一种莫名的失落感。
无需再远足辛劳驮盐已成事实。失落之余,情怀依旧,信念仍在。次仁旺青开始辗转从乡镇舞台到县里,再到地区,乃至在拉萨的舞台,表演他的藏北安多采盐歌曲。
2008年,次仁旺青被确定为安多采盐歌自治区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
当驮盐传统渐远时,与此相伴相生的文化现象正在极力挽救中,次仁旺青试着将传唱半生的采盐之歌教授给两个儿子,还有正在上学的孙子……他和儿子们还共同整理收集了十几首藏北驮盐歌曲,和藏北驮盐史。
2016年底,央视一个纪录西藏驮盐的摄制组找到老人,请他出山再行一次驮盐古道。次仁旺青说,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多年来,只有在梦里,次仁旺青才在先人走过的大道上,一步一步向盐湖母亲靠近,顶礼。
这次,次仁旺青带上儿子次仁拖达,两个孙子16岁的格桑多杰和9岁的嘎觉扎西,再次踏上了北去双湖孔孔盐湖的征程。这一次,他实现了自己在有生之年再去祭拜盐湖母亲的心愿,也实现了让儿孙亲历一次驮盐的梦想。
显然,藏北驮盐之路已远,将传统延续,只为情怀与信念。就像次仁旺青说的,那是历史,更是文化,次仁拖达希望学会父亲梦中都会吟唱的采盐歌曲,希望这一祖辈传统仍然可以以另外一种方式延续,哪怕只剩下一支曲子。
2017年,这个自称具备男儿九项技能的古稀老人成为第二批“西藏十佳非遗传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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