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文化地层的深入发掘
藏医中用来阐述人体生理功能和病理变化的愿望树 才吉摄
一部《雪域愿望树》,是访问所得,阅读所得,观察所得,憬悟所得。《中国民族》杂志编辑部主任李晓林,在繁忙的工作之间和之余,以五年的功夫复加数以万里计的行程,将植根在青藏高原的这株愿望树,移栽于汉字的文本中。由此我们首先看到了作者的努力:不乏艰辛和困难一步步接近与进入的过程;重要的是由此我们看到了努力的结果:《雪域愿望树》如果还算不得传统藏医学古往今来资料大全的话,至少为不熟悉这一领域的读者设置了一条可供走马观花的风景线,抑或是提供了一方深入堂奥的敲门砖,以便将来充满兴趣的人们沿此拾级而上,尽可能迅捷一些地登堂入室。这一点似乎也符合作者的初衷本意。同时我们也看到了由这部书发出的某种信号:在持续了若干年的西藏题材写作热之后,《雪域愿望树》无疑是西藏之外、专业之外的人书写西藏的深化之作,沿着自然与人文由表及里,开始了对于西藏文化地层的深入发掘。
态度是谦恭的,目光是仰视的,诚恳厚道文如其人,敬畏与惊奇贯注于全篇,就是这部作品的总体风格。与李晓林一样,包括我在内的许多写作者是藏文化热心的欣赏者、学习者,自发的推介者和传播者。在对这部书稿的阅读过程中,我不时地与自己的见闻相印证,并举一反三地浮想联翩。我之所以从未专题涉笔于此,也许是比李晓林怀有更多一些的敬畏,以至于知难而退。的确,藏医学,包括与之密不可分的藏式天文历算学,是藏民族文化遗产中的华彩精髓,最具科学内涵的优秀部分,一株多么稀罕的花朵!它甚至是一门包罗万象的综合学科,诊疗施治仅是其技术性的冰山一角。我在参观采访了昌都地区一位乡间藏医和他的藏医院、博物馆后,曾由衷感叹说,藏医更是以“文化”来治病的啊!在西藏的这些年里,概括本人所看到的相关事实为:一、藏医药在民间仍然盛行,藏医在百姓中享有崇高地位和声望,不仅因其医术高明,更因其智者哲人形象与高尚的医德医风。二、作为主流的西医——现代医学,半个世纪前引进西藏,现在也已成为主流,藏族人民兼收并蓄,时常可见一边在打吊针输液,另一边请僧人念经的情景。有兼做藏医的活佛告诉我说,他教导人们,慢性病看藏医,急性病和需外科手术的看西医。三、越来越多地听到了藏医药走出西藏,以其神奇的脉诊和疗效,在内地尤其南方都市的广州、深圳等地引发的热烈反响。为此我曾请教过藏医,得到的答复是,也许低海拔地区藏药疗效更佳,也与汉人初次服用有关,与不存在耐药性的藏人服用西药同理,农牧民中间不是也存在着“西药崇拜”并旁及“听诊器崇拜”吗?如果还有第四点,则与有限的个人经验有关:本人正是藏药资源的直接受益者。曾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里,由于内分泌严重失调,连年失眠,导致全身不适几至崩溃,八年前仅靠饮用一种单方半制品——红景天粉剂,机体便得以调整,仿佛被重新格式化,健康保持至今。
罗列这类浅表的事实,似有实用主义功利化之嫌,不足以说明传统藏医学恢宏的构架和丰厚的内容。那么就请翻阅这部书的第一、二章吧。对于藏医学发端的追本溯源,是沿了一条漫长的路,久远的河的艰苦远足,起始处早已被宗教与神话云遮雾障,从而显得愈发神奇。透过这层神奇的光彩,我们仍能判断出藏医学历史之悠久,远在佛教传入藏地之前:最初的“神农”人物不仅遍尝百草,甚至遍尝百石。溪流渐渐汇聚成江河,代复一代的藏族先民以智慧使得愿望树在高原的冻土层里植根,在汲取了本土与中原与南亚的养份中开花结果,在利乐众生的教义中获取甘露加持。正像传统文化形态概由环境造就、文化即生活方式那样,藏医学拜赐于青藏高原天籁,在另类的地域环境中开创了另类的认识论和方法论。而百川异源,皆归于海,不意间最古老的理念竟可与最现代的理念相契合。记得十几年前最初接触藏医学古典译作时,处处惊奇,惊奇之一便是自然大宇宙与人体小宇宙的息息相关。渺小的人体对应于伟大的日月运行和四季物候,宇宙之气流贯于人体之脉,世间万物和谐共生,自然人事谐频共振,天人合一,生态平衡,是医学更是哲学。这也是天文历算何以包容于医学中,古今学习藏医术者必学仰观天象的原因所在。无垠的星空宇宙规律尽在小小的沙盘演算中得出,晴雨风雪乃至地震日月蚀,均在藏历中提前预告明示,真可谓神奇中的神奇。
印刷精美的《雪域愿望树》 才吉摄
尤其是,在SARS病毒首次袭扰人类的非常时期,重温这一启示,似乎别有深意。我注意到了在现代医学领域前沿,人们对于纯技术手段进展的反思和质疑;听到了一个声音在小心翼翼地发问:抗生素和疫苗的诞生固然标志着现代医学的重大进步,在应对细菌病毒酿造的疫病灾难中取得了骄人成绩,但由此是否打破了病毒世界的动态平衡,是否人为地干扰了人类作为物种自然进化的程序?面对自然法则和自然选择的产物,强调适应是否比强调征服更得当些?究竟是何原因使人类不时地惹祸上身,致使名目繁多的瘟神此伏彼起,穷于应战?技术的边界和底线在哪里,怎样做才是真正科学的?而人类能否最终会与宏观自然界和微观病毒界达成某种和解,以期共生共荣,并使得病原与人类免疫系统共同进化,和平共处相安无事——既然我们面对的是太多的未知,就不可轻言放弃传统的智慧和经验;借鉴包括中医、藏医等等在内的各民族医学精神遗产,也许不仅有助于现代医学视野的拓宽。
《雪域愿望树》以尊崇的心情描述了相当一批如今活跃在高原藏区的藏医们,传统藏医学的薪火传承者,无论是开放的还是看来“保守”的,无不令人肃然起敬。通过他们,可以看到古老经验在当代的命运。从正面意义说来,传统藏医学在今天尽可利用现代科技手段得以前所未有的发展,但另一方面,与中医所遭遇的困扰相同,由传统智慧派生的经验医学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和冲击,例如势在必行地面对定性定量、规范化和标准化诸要求。即必须用现代国际通行语言说明你自己,必须恪守相关国际公约,必须符合现代消费习惯,否则难以得到市场准入证。这一要求不仅使藏医藏药的基础研究和应用研究同时提上日程,以便应对一丝不苟的科学检验;不仅对于欲使藏医药走向全国、走向世界的愿望是一个考验,即便在藏地本土行医给药,手工作坊制药,也存在着是否合法的问题了——卫生和药检部门的把关越来越严格,要做的工作繁重而艰巨。李晓林在昌都看到的那个乡间藏医院正在建设中的藏药厂,两三年后我再去看时,才建不久的制药车间已经废掉,按照国家规定标准的厂房、生产流水线又在重新建设中。
让藏医药走向世界,造福众生,来自藏医医圣的谕示,何尝不是大多数当代藏医们的衷心所愿。在西部大开发的热潮中,藏医藏药得到了空前的重视,作为地域性特色经济开发,不止在青、藏两省区的发展战略中作为支柱产业之一。近些年来,传统藏医学与现代科技和现代企业制度相结合,藏药正以全新的形象走出高原。初步的成果使人振奋不已的同时,本书也传达了一种负责任的态度:有关青藏高原资源与环境的忧患意识。这一意识来自不分民族的有识之士的共识:青藏高原作为亚洲的山之巅、水之源,其生态的优劣关乎自身更关乎亚洲乃至全球的环境变迁。而青藏高原历经数以百万年计的隆升(迄今仍在隆升过程中),高极植被已成顶极群落、终极风景,生态脆弱不堪人为破坏。相关提醒和呼吁在本书中比比皆是,无须在此赘言,更因一言难尽。总之我本人附议这一警示,主张对珍稀植物或目前看来尚属珍而不稀的植物也要讲求迹地更新,取与予并行,开发与保护从一开始就同时设计,并且明确量化要求,作为法规明令实行。这一点不仅针对藏药生产部门,更是面向全社会的。例如虫草,例如红景天……
疾患与人类同行,病苦相伴人生。在佛家看来,无论富贵贫贱,每一个体生命无不是涉越生老病死四条河流的过程。在自然法则的总体宿命面前,古往今来的医学为生命质量的提高,已经和正在做着可贵的努力,使人生的无限花序常开常新。早年接触藏医学古典译著时,愿望树的形象扑面而来,是惊奇中的最惊奇。后来在藏医院,在藏医学院,乃至唐卡上、壁画里,多多见到了这一经典形象。“以树为喻宣医道,堪称精华根本典”,其实,它所宣示的岂止于医道和健康长寿之道。从藏医学的标志性符号延伸开去,它已成为一个富含寓意的象征。我曾设想过将它置换为民族之树,文化之树,也曾联想到它对于个体心灵与智性的成长,对于智慧、情感和事业同样适用。广及自然万象、人类众生,根深才能叶茂,善因结出善果。愿望树所昭示的,是天长地久,生生不息,是从善如流,和平安宁。
向古代智慧及其传承者举手加额。
为传统医学的当代新生衷心祝福。
2003年6月11日写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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