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模式登山科考
1956年“向科学进军”,国家制定《十二年科学技术发展规划》,西藏地区和横断山科学考察正式列入57项重大任务,由中国科学院主导。同步进行青藏工作的,尚有一系列兄弟单位,包括国家测绘局、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部测绘局、地质矿产部、石油工业部等等。各职能部门所开展的,皆为常规基础工作:在大片空白处圈点标注。勘测绘制的重要成果是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陆续问世的,正当其时地为青藏科考队提供了罗盘和坐标——青藏高原1:10万航测地形图,1:100万地质图及重点矿区地质图、地层图,诸如此类,第一时间拿到手,就在帐篷里指指点点,在野外按图索骥。
国家气象、水利和地震等部门在高原面上相继布设了观测网点,开始获取基本数据资料;同属高原的川、滇、甘、青、藏各省区科研机构也都没闲着,尽管多以应用研究、服务于当地生产建设为主,但历年积累的信息资料何其宝贵,每当科考队员拿到那些简装油印本,无不如获至宝。当几十年后气候环境变化成为热点,作为现代地表过程研究的参照依据,旧资料不仅仍然有用,而且价值更高了,作为“有记录以来……”,为多学科领域专家所借助。
国家“十二年科技发展规划”实施期间,仅在中科院,就连续组织了一系列青藏高原科考活动——
1957年,配合中华全国总工会组织贡嘎山登山科考。
1958年,施雅风率队开展祁连山冰川考察。
1959—1960年,配合国家登山队首次攀登珠穆朗玛峰,46名科学工作者在以珠峰为中心的7000平方公里范围内进行综合考察。
1959—1961年,中科院南水北调西线工程综合考察队,主要活动在川西和滇西北一带横断山区。
1960年开始进行青藏公路沿线冻土考察,并在藏北腹地土门格拉建立冻土定位观测站。
1960—1962年,“西藏综合考察队”10多个专业100余名科考人员,分赴川藏公路和青藏公路沿线调查,外延至东部黑(黑河即那曲)昌(都)公路和西部新(疆)(西)藏线,同时考察雅鲁藏布江中游地区。
1964年,配合国家登山队攀登希夏邦马峰,以冰川学家施雅风和地质学家刘东生为领队的科考队阵容空前。
同年,中科院兰州冰川所派员赴西藏波密境内,首次开展泥石流调研。
1966—1968年,第二次珠峰登山科考中,刘东生和施雅风再度联手,兵分两路:一路面向珠峰地区,另一路前往藏东南林芝地区调研,以发展农业、开发资源为目标。
将帅人才就在这一系列考察活动中历练而成,到1973 年组建中科院青藏高原综合科学考察队的时候,理所当然成为中坚力量。在青藏高原的旗帜下,集合起各路盟军,相互支持,相互借鉴,各得其所又相得益彰,这一点,构成了半个多世纪以来青藏研究一大特色。
另一显而易见的特色,是新创建的登山科考模式,即登山运动加科学考察。该模式颇富中国特色,体现了举国体制的优越。首倡者是谁?贺龙元帅。这位戎马一生、为新中国诞生建立了殊勋的老帅,国务院副总理,兼任了共和国第一任国家体委主任;副总理中分管科研工作的又是哪一位?聂荣臻元帅,他后来还兼任了国家科委主任、国防科委主任。所以说,战场转换,风采未减,一声令下,迅速集结,延续的是战争年代协同作战的传统。登山科考首开先河在1957年,并且新成立的中国登山队首次独立登山活动也在同一年。这里面还有一个背景或说是激励因素需要略作交代:此前一年,中苏联合攀登西昆仑主峰慕士塔格,当登顶成功,举国欢庆之时,有偏见的西方媒体说了风凉话——中国人“是被苏联人扶上去的”。这类嘲讽若是搁在今天,或许未必介怀,但在那个特别强调争气争光的年代大不一样,尤其此言其实果真触及“痛点”:新中国成立后最初几年,中国人参加的中、苏境内多次攀登活动,均以苏联为主导。有鉴于此,决意甩掉“东亚病夫”蔑称的贺老总,一手推动了中国登山队和中国登山协会的创建,并决意尽快组织一次中国人独立登山活动,且以工人阶级打头阵,目标锁定横断山主峰贡嘎山!邀请科学工作者参与的创意,正是由贺老总适时提出的。大意是:登山仅仅作为一项体育运动,登上峰顶报道一下也就结束了,但如果有了科学考察的内容呢,就不会有完结,意义又大又长远。贺老总在中国登山协会成立大会上讲了话:“中国这么大,高山这么多,山多宝多,解放的中国人民要踏上祖国的每一座高山,要给每座山峰做出结论,这是光荣的职责!”
这番话是几十年后从“老青藏”们那里听来的,“多亏了贺老总高瞻远瞩”,每说起依然心怀感佩,多少人最初的青藏经历,无不与搭上登山队“顺风车”有关,从而结缘终生。
落实贺老总指示,尝试迈出第一步,登山队特邀北京大学地质地理系年轻的教师和研究生崔之久(地貌)、马文甫(地质)、丁行友(地球物理与气象观测)三位随队考察。
竺可桢先生参与了指导。身为中科院副院长,正在密切关注全球气候变化,正为国内将要开展的现代冰川研究做准备,所以在约见崔之久时,主谈冰川。现今的崔老,那时多年轻啊!24岁,两年前才从南京大学地理系毕业,因为学业优异,被保送到北京大学地质地理系读研究生。身体好、业务棒,被选中已是心花怒放,接到竺老约请,受宠若惊又大受感动。一番谈话后,就将专业方向从黄河研究转向冰川学。竺老教他如何进行冰川观测,送他一本英国人描写1921年珠峰登山的英文版图书,扉页题词:之久同志将去贡嘎山,赠此书以壮其行。竺可桢。
贡嘎山壮丽的冰川是最初的课堂,唯一教材是苏联专家编写的《现代冰川考察指南》手册。照本宣科,崔之久按照手册提示的各项要求一一测量记录。
然而,贡嘎山第一课,却是雪崩洗礼,濒死体验——
1957年6月某一天,登山队第一次适应性行军,三个结绳组共15人行进在海拔5500米山道上。阳光照耀在高耸而辽阔的雪原,世界晶莹且寂静。积雪厚度1米多一点,崔之久所在小组在前开道。一条尼龙绳拴在腰间,依次5个人,崔之久第二,前有组长初懋孔,后有同事丁行友,新华社记者张克松殿后。人们屏气敛声,因为冰雪世界脆弱,哪怕阳光下融溶到一定程度或一小点儿声响扰动,都有可能引发灾难。当快速穿过一条雪崩甬道时,崔之久一眼瞥见上方的雪壁有异动,只来得及惊呼一声“雪崩”,连人带声音已被铺天盖地的溃雪卷裹而下。——来势迅猛,雷霆万钧,猝不及防,这就是雪崩。
感觉到翻滚停止,崔之久手脚并用钻出雪堆,只见不远处刚刚脱险的记者不失时机地举起相机,抢拍到崔之久爬出险境的镜头。这时,才发现已下跌数百米,置身于半山腰一个冰洞口。隐约听到哪里传来呼救声,崔之久赶紧向后一扯,只拉出一截绳头——拉力为1200公斤的尼龙绳已然绷断;向前一拉用上力了,遂拼了命地拿双手去刨,又嫌速度太慢,改用冰镐,忙乱中差一点儿出错,差一点儿刨到脸上——一张因憋气呈紫酱色的面孔。初懋孔获救,而身后的丁行友,却因并未随雪崩席卷而下,原地掩埋过深,牺牲了。丁行友是北大地球物理系助教,牺牲时那样年轻,前不久路过雅安时,还被同伴们簇拥着去看望他在雅安工作的未婚妻,那个充满青春气息的夜晚,年轻人热热闹闹开了一大堆玩笑……归途中少了这一人,崔之久甚至不忍向雅安方向再看一眼。
少了的不仅是这一个人,此次登山科考总共牺牲了4 位队友。这项事业从一开始就显现出它严峻到残酷的一面。是以高昂代价换来的,崔之久考察成果《贡嘎山现代冰川初步观察》一文于1958 年发表在《地理学报》24卷第3期,被视为中国现代冰川学第一篇研究论文。
作为首批中国登山科考事业参与者,中国现代冰川学先行者,崔之久在10年间参与登山科考转战青藏高原南北,贡嘎(1957)—念青唐古拉(1958)—慕士塔格(1959)—珠穆朗玛(1960)—公格尔(1961)—希夏邦马(1964),1966再上珠峰。崔之久并非在册的青藏科考队员,可以算作协同作战的盟军:青藏队西藏面上考察过程中,20世纪70年代中期的3年里,他受国家科委和中科院委托,为青藏铁路选线做沿途冰缘、冻土调研;90年代与青藏研究队伍并轨,率领硕、博士生众弟子参与青藏科考“攀登”项目,继续跋涉在昆仑山、黄河源,年过花甲,风采依旧。
贡嘎山之后的目标更高,从北坡攀登珠峰随即被提上日程。贺老总再次强调将体育运动与科学考察相结合,指示建立综合队伍,并且召集地质、地理、气象、卫生各部门和军队负责人会议,亲自部署。自此以后,登山科考形成固定模式,互补双赢:在常人难及的高处,登山健将代为采标本、做实验,科考人员例行工作之外,则于突击登顶期间全力协助,共襄盛举。践行半个世纪,成果斐然,尤显当年决策之英明。当年决策时国家穷,或许还出于节省经费的考量,反正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吧,但是到了2005年,又一次珠峰测高的大规模行动,早已告别资金短缺,仍是登山加科考组合,足见其科学性和可行性,因而具有持久性。国家体委和中国科学院这两个形象反差较大的机构,反倒成为不时牵手的亲密伙伴,多少年来传为美谈。
出于物质条件的考量是有道理的,因为囊中羞涩,不惟《十二年科学技术发展规划》难以落实,紧接着三年困难时期,正在进行中的国家大项目也难乎为继,例如拟议中的青藏铁路下马,南水北调搁置;1960年开始、1962年中止的西藏考察亦可算是一例。此次考察活动,本由中科院自然资源综合考察委员会(简称综考会)组织,上百人的“国家队”规模空前,尚且如此,其情可知。当时或有中印边境紧张因素,但战事为时不久,且限于局部地区,之后再未重启,与后续支持乏力不无关系。
中科院西藏综合考察队由多个研究所、大专院校及生产部门科技工作者组成,下分自然条件、农学、畜牧、水利、地质、经济等专业组,依据任务需要又组成藏南、藏北两个分队和经济、盐湖地质两个直属小队,于1960年、1961年间对西藏重点地区进行了野外综合考察。1963—1964年进行室内总结,编写《西藏农业概况》《西藏南部地区林业考察报告》《西藏那曲、日喀则、江孜地区畜牧业考察报告》《西藏地区的超基性岩及其铬尖晶石类矿物特征》《西藏中部的植被》以及综合考察论文集,1964—1966年由科学出版社出版。
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版权声明:凡注明“来源:中国西藏网”或“中国西藏网文”的所有作品,版权归高原(北京)文化传播有限公司。任何媒体转载、摘编、引用,须注明来源中国西藏网和署著作者名,否则将追究相关法律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