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步在1973
1972年底着手组建青藏高原综合科学考察队时,孙鸿烈还不是队长,是业务副队长。队长一职最初由延安时期老干部冷冰同志担任,队员主要从地理所和综考会成员中选拔。
自然资源综合考察委员会曾是科学院史上很“牛”的机构,其职能是面向全国,对重点区域自然资源与区域发展方向进行评价。新中国成立之初,由竺可桢先生主导倡建,并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亲自部署了多项大规模行动:黄河中游考察、南水北调多线调研,包括云贵川在内的大西南综合考察,组织过新疆考察队、甘青考察队、西藏考察队……总之所针对的全都是中西部科学资料匮乏区,以及国家和地方重大发展需求。论归属,综考会由国家计委和中科院双重领导,所以不仅自家拥有一批很棒的科研力量,尚有面向全国抽调专业人员的权力,堪称名副其实“国家队”。不过正因专家太集中,非常年代险遭“灭门”:“文革”初起时,有人树起“造反”大旗,就以“砸烂综考会”为号召。1968年起,合并于中科院地理所待命,业务骨干相继去了五七干校。
业务副队长孙鸿烈握有“实权”,负责遴选队员,50个专业将近70人。此举首先使这个准撤销单位绝处逢生,并在综考会内部连带地理所及在京各研究所引发了不小的冲击波,那些曾在“运动”中颠上抛下、业务上赋闲有年的专家们奔走相告,争相报名。一般人视为畏途的高地,在他们心目中相当于天堂。
“青藏队是避风港!”——差不多所有人都这样说。说这话的人怀着各样心态,使用不同语气:自言自语的是那些被选中的人,心中窃喜但不宜形之于色;语气中颇有失落感的,是那些曾在“运动”中冲锋陷阵的人;发出叹息声的,是那些内定将去干校劳动锻炼的、因政治审查不合格的,更多是因所属专业暂不需要的。
名额所限,上过高原的获得优先权。地貌学家杨逸畴暗自庆幸,不仅因为1959年参加过南水北调西线工程考察队,活跃在高原东缘,成为当然人选,即使这些年里也一直处于奔往地震灾区的预备状态:全国各地无论哪里发生了地震,总是第一时间赶赴现场。虽说地震研究距离自家专业远了些,但相比同事们而言仍算幸运。进入青藏腹地是多年梦想,这一回终于成真。正是在1973年青藏考察的第一个秋季,他历史性地走向雅鲁藏布大峡谷,此后便是反复的走向,直到距此20年后,中国科学家完成了对于世界第一大峡谷的确认——此为后话。这期间穿插了一件搞笑的事儿:一向幸运的人在沉迷于西藏野外三年后,终究还是赶上了五七干校末班车——1976年,正当西藏地区最大规模考察那年,他却被地理所安排到河北的五七干校。力争无果,只有服从,像所有同事经历过的,种庄稼,收棉花,盖房子,喂猪。
暗自庆幸的还有一人,地理学家李炳元。他和校友兼同事的杨逸畴同样属于“运动”中“逍遥”一派,既未整人也未挨整,一直奔走在地震现场,作为骨干,入选无悬念。当然的入选者还有郑度、何希吾、韩裕丰等业务尖子或具有专业优势的人。
中科院之外,参与单位不多,兰州大学是特例,李吉均教授研究冰川,成为青藏队首批队员之一。森林生态学家李文华并非中科院在编人员,“插队”而入,实属机缘。他本是北京林业大学讲师,暗针叶林专家,有过留学苏联深造、考察西伯利亚泰加林带的经历,所以“文革”中被视为白专道路典型。林大下放到云南丽江,图书馆藏书也堆放在昆明的运输站,作为留守人员驻站,李文华担当伙食采买之余,不光是陷进书堆里,阅读大量英、俄文专业书籍,得便时还可以在昆明周边采集标本,乔木的灌木的草本的不限,就近请教昆明植物所世界级大植物学家吴征镒。那时老先生挨过批斗期正值被“晾”期,有闲也有心指教他。当青藏队筹建的讯息传来,这位李老师心想,暗中修炼多年,该出山啦!由于本人专业资质优势俱足,不用大费周章即如愿以偿,并且担负森林组组长之责。正应了那句老话:机遇总是垂青有准备的人。
非常时期第一次业务行动,说好了保持低调,还是闹到沸沸扬扬,冲击波一度扩散至全国各地。此时中科院在各省的分院、研究所已经下放,成为省辖所,基础研究不被提倡,改行为地方生产服务。以江苏为例,南京地理与湖泊所的专家们正在洪泽湖养萍,开发猪饲料;南京地质古生物所研发沼气,为乡村提供烧饭的燃料……风闻青藏队组队消息,以开创了青藏地理和气象考察的先驱徐近之先生为荣的地理所,自视为当然参与者,所领导蒋宗鲁亲赴北京力争,终因名额已满未能如愿;直到1976年西藏考察大扩容,两位专家范云崎和区裕雄才得以同上高原。珍视这份迟到的光荣,该所为两位专家壮行召开“欢送会”,为凯旋组织“欢迎会”,最是热闹。相比之下,古生物所情况好得多,一开始就接到通知,1966年参加过珠峰科考的章秉高入选,此后20年间青藏队历次行动,该所均有专家随队出征。
待到章铭陶风风火火赶来报名,为时已晚。按说身为综考会在编人员,何以近路赶了晚集?那是因为他从年初开始,就在为长春科技电影制片厂写一部反映工业用水纪录片的文稿,一直出差在外。眼见适合自己的岗位工程地质已经有人——地质所的郑锡澜可是参加过1960年珠峰科考的老将,攀比不得,又心有不甘,思来想去,找到了一个十分出色的理由:地热,为西藏寻找地热出露,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工作,不仅可以为我们的考察增添内容,为掌握西藏资源禀赋填补空白,将来为缺电的西藏找到新能源也说不定呢!
这理由足以打动所有人。就这样,水文学家章铭陶入列,不过不占名额,队领导做了变通:要等到9月份考察队结束工作后,再随水利组直接进入雅鲁藏布大峡谷,考察雅江下游水利资源也是本年度任务之一。
真正最后出场的人有一个。青藏队员来自各地,集合地点在成都,以便分乘大卡车进藏。整装待发时,林学家大韩和鱼类学家曹文宣还在成都火车站左顾右盼,焦急等待武素功到来。39岁的大韩名叫韩裕丰,大个子,大连人,年龄也略大些,主要还因为性格厚道,有大哥般的亲切,所以大韩的称呼陪伴了他一辈子。藏东南考察要求植物学专业为多,行前仓促确定再增加一个名额。昆明植物所吴征镒得知消息,私下相告,武素功遂“抢”到这一美差,就像当年当兵时那样,打起背包就出发。武素功与老师吴征镒是一对颇具知名度的师徒,从前追随恩师出野外,背负标本夹;“运动”中又陪着挂黑牌戴高帽,不离左右。此时满心渴望重返山野,从昆明到成都,总嫌火车速度太慢,一下火车就见到韩、曹两位南水北调考察队老战友,心中又添一喜。直奔驻地报到,孙鸿烈倒来的一杯水还没喝完,奔赴西藏的汽车已经发动。
此行何往?藏东南察隅、波密、墨脱、林芝一带高山深谷密林。之所以选择这一地区作为西藏考察第一站,首要原因在于它所处位置:东西向喜马拉雅、准南北向横断山脉和西北侧念青唐古拉在这一带交会过渡,是地质、地理、生物等领域关注的重要地区;加之察隅一带本已列入1960年西藏科考计划,因中途夭折未及成行,仍为科学处女地,充满未知。附带一个考虑则是,“文革”多年刚刚恢复业务,小心翼翼带有试探性质,不宜把面铺得太广。所以青藏队历次野外考察,本年度出动专家最少,活动面限于藏东南林区。
乘坐敞篷大卡车沿318国道川藏公路翻山越岭,一路看过川西的樱桃熟了,藏东的杜鹃红了。从八宿县然乌湖改道南行,到达海拔5000多米的德母拉山口,察隅河谷在望。灰头土脸的队员们刚一下车,立即被扑面而来的察隅风光迷倒——冰川学家视线瞄向山巅冰雪,植物学家面朝山腰以下苍茫林海,水利专家注目于察隅河流向,农学家只见遍野稼禾,研究动物、昆虫、真菌的则急匆匆想要就近察看……
“西藏江南”的察隅,东西毗连横断山脉和喜马拉雅山脉,两大山系的自然面貌交相辉映在这一过渡地区。南面与缅甸与印度为邻,形似一面簸箕开阔地迎向南来孟加拉湾暖湿气流,而北面,高耸的伯舒拉岭如屏风,阻隔了外部世界的同时,也阻隔了北来寒流,使得察隅谷地成为西藏少数生长水稻的地方之一。一壁积雪的山脉,有冰川逶迤入林海;满目青翠,大面积原始森林是动植物的王国乐土;大自然怀抱里生活着的藏、汉、怒和僜人其乐也融融。农田阡陌,稻花飘香,青枝绿叶,硕果累累。好一个世外桃源,真正四季如春,美丽如歌啊!
科学家首次进入,而且一来就是那么大一群,当地人喜出望外。到达察隅第二天,县政府特意宰杀一口猪,拿出珍藏的海带和木耳,满满炖了一锅做招待;县招待所全部换上新被褥,迎接北京客人。久居深山老林的僜人百姓更是热情有加,他们拿很少的报酬当向导,当背夫,提供驮畜,与科学家同行,山道上、湍流中,不时搀一把,拉一下……科考队增补的新成员,来自西藏林业调查大队。“运动”期间业务荒疏,终于等来机会,积极协助工作,也跟着学习,后来这批人员大都成为西藏林业战线业务和领导骨干。
远在拉萨的自治区领导和军区首长格外关心,政府秘书长乔加钦亲自负责各方协调;相当强大的军方后援提供汽油、装备和食品,这在物资供应比较紧张的年头可是极为重要的后勤保障。不仅如此,在察隅、墨脱这样的边境地区,每每派出武装战士全程保卫。直到90年代,至少地球物理学家队伍出动时,仍要请舟桥部队实施地下爆破,请通信兵确保数百公里测线上的联络。所以科学家们有一些准军人的感觉了:身披军用雨衣,就寝于部队提供的帐篷,吃的是军绿色包装的罐头、脱水菜和压缩干粮;前往墨脱,就穿部队配发的长筒布袜,防御旱蚂蟥。
两位地理学家1973年藏东南地区科考中的马背形象。左图为李炳元,右图为郑度
地貌和第四纪地质组由李炳元任组长,冰川组由李吉均任组长。此类专业的成员大多毕业于声名煊赫的南京大学地理系。其中李吉均和王富葆是同班同学,杨逸畴低一个年级,李炳元年轻些,低四个年级。同系校友崔之久这次没来,正准备去藏北参加为时三年的青藏铁路考察论证工作,主研冻土。地貌专业综合性很强,凡属地表之上的一应景观均在考察之列。专家们初识西藏,一眼望穿察隅从5000米山地到1000米河谷,垂直排列从寒带到亚热带乃至热带景致,新鲜感强烈,大家由衷赞叹。及至不久后工作范围拓展到波密—林芝—米林,最后是墨脱,大峡谷四县地区,大家方才笑起来,说,我们先参见了“小巫”。
这“小巫”先前已被参见过,参见者就是英国植物学家金敦•沃德,直到50 年代的数十年里多次来过,并成为1950年那次特大地震的目击者。由于他的描述,全世界都把此次特大地震的震中位置确定在察隅。当李炳元、李吉均一行前往阿扎冰川考察时,杨逸畴就在察隅走访了一村又一村,听取当事人对那场地震的回忆。这一次获得的资料很重要,同一年稍后他们又在墨脱进行了地震强度烈度的访问和比较,对于后来将震中位置修改为察隅—墨脱提供了充分证据。
在藏东南如期而至的雨季里,考察人员和民工组成的庞大队列,一连好几天冒雨徒步翻山越岭,前往阿扎冰川。冰川学家李吉均有备而来。作为新中国冰川事业第一批参加者,早在50 年代考察祁连山大陆性冰川起,就向往着何时一睹藏东南面貌不同的冰川。这一愿望来自一幅黑白照片,1933年金敦•沃德拍摄的察隅阿扎冰川。后来将季风影响地带的冰川群命名为“海洋性冰川”,与高原北部受西风影响地带的大陆性冰川相对应,是青藏队乃至中国冰川学界特有的冰川分类。
这一天终于到来。翻越海拔4640米的阿扎山口,沿峭壁攀过一个山嘴,阿扎冰川蓦然而现——长达20公里的阿扎冰川,一条银甲巨龙,在钢蓝色远山环抱中,淡蓝色云雾笼罩下,从山巅冰雪冠冕处浩荡逸出,漫过高山草甸,穿越风光绮丽的针阔叶森林,直抵人类生活耕作的田野,海拔2400米之地。冰川前缘处,茶树葱茏,木瓜累累。
中国低纬度高海拔海洋性冰川隐藏在青藏高原东南部,这一造化杰作不肯轻易示人,只向不惮艰辛诚心造访者一现真容。在后来的许多年中,不管人们还有过多少发现的惊喜和激动,以至于冲淡了先前印象,但阿扎冰川最初予以的心醉神迷,永难忘怀。
阿扎冰川 默然/摄影
在阿扎冰川中部一个叫穹宗的地方安营扎寨,考察队搭起高山帐篷,民工们则以云杉树皮搭建小木屋。此后22 天里每天观察测量,而阿扎冰川每天都是大雨如注,这正好现身说法地提供了典型海洋性冰川如何发育补给的实例。这种暖性冰川的表面温度仅及冰点0 ℃,较之大陆性冰川生命力显得格外活跃:测量接近冰瀑处日运动即达1.38 米,冰川流年速400米以上,这是当时测得的国内最大冰川运动速率。
冰川上还存在微观世界,其上麇集着藻类、菌类、雪蚤之类低等生物,可见生命力之顽强。李吉均一边感叹,一边细察,随手拈起一条小小黑色生物,冰蚯蚓!此前听说它的同类生存于阿尔卑斯冰川,在中国则是一个新种发现,后被命名为“中华线蚓”。
昆虫学家也来了,黄复生在阿扎冰川上发现的新种命名为“中国瘤等跳”,一种弹尾目等跳科瘤等跳属下的小跳虫,海拔4400米处最密集。身长不过1.5毫米,蹦蹦跳跳地生活在广布于冰面的冰杯融水中,水温仅保持在1℃。像冰蚯蚓一样体色深黑,就为更多吸收光热,助其在最短时间里完成生命周期。
冰川表面不易通过,绕道而行,前往冰舌下游。下游冰舌侧旁,有一处古冰碛,名叫“雪当”——藏语“大树之下”,名副其实地耸立着一株堪称树中之王的冷杉树:胸径近3米,高度超过60米,树冠蓬勃巨大如同一座天然建筑。树龄应当在千年以上吧,李吉均伫立树下,仰望树干树冠,心想这处古冰碛会是哪一次冰期的遗物呢?采集了冰碛上的朽木带回去,碳14测定结果,系3000年前新冰期遗物。李吉均遂将此一冰期定名为“雪当冰进”。
阿扎冰川后来又被多番考察过。每一回前往,大家都宿营在这棵冷杉大树下,高枕无忧在3000年前“雪当冰进”遗迹上。
巨大和古老,壮阔和美丽,就这样和谐地相依存相交织。阿扎冰川近旁小村里,一位名叫南吉平措的藏族老人,把大家请进自家宽敞的木屋。眼前的一切均为木制品:原木的房子,木制的家具,充满了浓郁的森林气息,连同老人,也似一株久历风雪的老树。南吉平措老人又引领冰川学家们来到冰川跟前,凭着40年记忆指点冰舌进退——40年间阿扎冰川后退了差不多700米。
藏东南密集的海洋性冰川成为青藏高原研究所重点监测地区。图为杨威博士带队前往帕隆4号冰川
距此三年后,李吉均旧地重游。每回造访,总要站在金敦•沃德当年拍照的地方,举起相机。这地点仿佛坐标原点,印证着冰川的进退变化。只是三年后的这次来访,得知南吉平措已然仙逝。
2010年杨威博士在帕隆4号冰川上布设自动气象站
后来站在同一地点拍照的,是李先生的弟子姚檀栋;再后来则是姚院士的弟子们。青藏高原东南部季风型海洋性冰川正在加速消融,阿扎冰川算得上典型案例之一。到2003年中科院青藏高原研究所成立,藏东南冰川监测加强,从察隅到波密、林芝,从念青唐古拉东段到东喜马拉雅,冰川变化纳入视野;冰峰雪岭之上,定点观测的自动气象站相继建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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