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藏公路
1952年国庆节前夕,邓郁清奉命从拉萨携带勘测资料回内地汇报。临行前,中央代表张经武约他谈了自己对修建青藏公路的想法。
张经武说:“工程师同志,我们朝夕相处已经大半年了,你是进军西藏以来第一批返回内地的同志,这里的一切情况你都很了解。我们远离后方,交通不便,粮食和其他物资供应十分困难。数月前,少数人发动未遂叛乱,你也是亲眼见到的。他们硬的比不过我们,就想利用我们的困难,还强迫老百姓不卖粮食和任何东西给我们,妄想用这种方式卡我们的脖子,逼我们退出西藏。现在,我们带来的粮食确实不多了。尽管中央正准备从西南、西北组织力量赶运粮食进藏,但路途遥远,损耗太大,而且费用昂贵。从西南由雅安雇牦牛,从西北用骆驼运粮到拉萨,一年只能往返一趟,其运费加损耗,确确实实,一斤粮食比一斤银子还贵。我们是在吃银子过日子啊!”
张经武这番话,邓郁清听得惊心动魄,十分难过。虽知粮食来之不易,但从来没有算过这笔账,更不了解当时粮食已经不多的危险处境。张经武有些激动,他接着说:“你是搞公路建设的工程师。我认为从西北向西藏修路还是可能的。倘能避过泥沼和草地,相信不难找到一条理想的路线。从国防、军事、政治、经济和加强民族团结等方面考虑,很希望从西北修出一条进藏公路来,哪怕先修出一条大车路也好嘛!希望你回去后,向西北交通部门领导和专家们呼吁,再派几个勘测队来完成历史赋予的使命。我们盼望得很啊!”
张经武是在强烈要求开辟“第二战场”!开辟“第二战场”是众望所归。
邓郁清于12月上旬到了重庆。十八军后方司令部政委穰明德得知后,特意请李昌翔工程师代邀邓郁清到他家做客。一见面,他就说到筑路问题。
穰明德坦言,康藏公路工程艰险、进度慢,迫于形势曾派出几个勘察队进行踏勘,希望能找到一条施工简易的路线,也想到从西北进军的路线,因此才给拉萨发电报,征询从西北修公路进藏的可能性。
当天晚上,邓郁清接到西南军区通知,军区李达副司令员要接见他,“准备谈一天”。
李达谈话的核心仍然是筑路。李达告诉邓郁清,既定的方针是边进军,边勘测,边施工;“从国防安全着想,最好先从西北修一条公路入藏。那是从我国腹地伸向西南边疆最保险的大动脉,任何敌人也破坏不了。但是,历代政府都被‘世界屋脊’这句话吓倒了,连一份像样的地图也没有留下。我们自己的专家没有去过,外国的探险家糊弄我们,胡说青藏高原是生命禁区。我们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队伍通过青藏高原胜利到达拉萨了,怎么能说是‘生命禁区’呢!虽然你们在路上遇到许多困难,遭受一些损失,但我不相信那样辽阔的大草原就找不到一条理想的公路线!你是筑路行家,我很想听听你对从西北筑路入藏的前景和看法。同康藏公路比较一下,哪里困难,哪里容易施工?”
李达的问话,使邓郁清心里很不安。1951年那次他随十八军独立支队从西北进藏时勘测路线,只能往前赶,根本顾不上管脚下地质情况的好坏。别的地方他没亲自走到,没法进行比较,因此在不久前的复电中特别写道“在没有勘测其他比较线之前,此线不宜采用”。
邓郁清回答,客观地看,西北进藏路线上的地形比较平坦。翻越的山垭口,一般落差最多也只有五百米至七百米,坡度较为平缓;所经几条大河,多接近发源地,流速、流量都不太大,容易跨越。如能绕避沼泽地,从西北筑路进藏是完全可能的,工程量不会大。应该再派一支强大的勘测队,在武装部队保护下进行勘测,必能完成这一使命。“倘有机会,我一定主动请求参加。”李达高兴地插话:好嘛,那时英雄就有用武之地了。
李达说:“我们是管军队的,军事活动一刻也离不开交通。我们进军西藏,是为了驱逐帝国主义势力,巩固西南国防,开发边疆,建设边疆。但是要长期固守边疆,就需要各方面的配合。我们要吃饭,要穿衣,要弹药,要装备,不能饿着肚子、光着膀子去打仗,去建设。这就需要你们交通部门的配合。希望你回到西北后,代表西藏,代表我们军人,向你们的领导,甚至是向你们的部长呼吁,尽快从西北修一条进藏的公路出来。你也是军人,你现在还穿着军装嘛!难得你和我们谈了一整天,我们既感谢又高兴。”
邓郁清二次进青藏高原的时间是一年半后的1954年6月。
外国探险家曾断言,从可可西里到唐古拉山口的数百里地带,人类无法生活,是“死神主宰的地区”。
唐古拉山脉的山峰自西而东,逶迤排列,看上去不高,但全戴“银冠”,沉睡着的亘古荒原在阳光照射下交相辉映。仰望高翔雄鹰,耳听叮咚驼铃,原野是那样的寂静,景色是那样的迷人。虽然不长树木,不长庄稼,但水洼处生长着苔藓地衣,山沟里有枯黄低矮的茅草,野驴、野羊出没无常,高山湖中有数不清的天鹅、黄鸭和成群的鱼类。看来外国探险家们所说的“生物禁区”,大可不必深信。
1953年8月,青藏公路指挥部成立,慕生忠为指挥长,任启明为副指挥长。
从香日德至格尔木,沿着柴达木盆地的南部边缘前进,三百多公里都是戈壁荒滩,偶尔可见红柳沙丘。解放前,军阀马步芳曾在这段地方修过一条简易公路。格尔木至黑河一千多里的广袤地区,对人们来说是个“谜”,听说的许多地名在地图上根本找不到。探路如何分辨走向呢?他们决定沿着从西藏回来的骆驼队所走的路线前进。上路后才发现沿途总有成群的老鸦和秃鹫,正所谓“天上老鸦叫,死驼当路标”,“远看老鸦,近找死驼”。
11月,慕生忠带着二十个人,吉普车、卡车各一台,组成探路队,从香日德开到了格尔木。一路上哪里不通,就下车修一修,三百公里的路四天开到了,路也算“修成”了。亲身实践,慕生忠对修青藏公路的想法更明确:青藏高原“水越往上游越小,山越往高处越平”。虽地势高寒,但地形开阔,山坡平缓,大部分地区只要稍加平整,就是一条以“平、直、近、硬”为原则的“急造公路”。
当时,地图上的格尔木只不过是一个名称而已,并无居民点存在于昆仑山北麓的这片荒滩上。慕生忠回忆说:“当时,格尔木空旷的原野上没有一顶帐篷,没有一棵树,有的只是枯草和大漠戈壁。向南望去,昆仑山巅白雪皑皑;向北看,山丘一座连一座,恰似一片破败的墓葬群。那时候,大家问我:‘格尔木在哪里?’我说:‘格尔木就在你的脚下!我们的帐篷搭在哪里,哪里就是格尔木。我们要做第一代格尔木人!’”他提出口号:在柴达木盆地里建起一座美丽的花园,在世界屋脊上开出一条平坦的大道!说到做到。第二年春天,在慕生忠率领下,探路队伍就栽下了几万棵树。
1954年1月23日,探路队伍终于到达藏北重镇黑河(今称那曲)。远望黑河,屋舍不多,但对于探路队来说,无异于从戈壁滩来到了乐园。大家情不自禁地喊:“到了!到了!那就是黑河!”黑河这个名字,萦系着多少人的心啊!
准备修筑的青藏公路终于被他们探通了!
慕生忠和二十四名干部、一千二百名强壮驼工,加上西北军区派来的十名工兵,共一千二百三十四人组成一支大军;编了六个工程队,每队两百人,每队一百峰新补的骆驼作为搬家、供应的运输力量。1954年5月11日,青藏公路正式开工。
从格尔木向南,海拔大都在四千米以上,千里不见人烟。工程是从格尔木向南不远的艾家沟口和雪水河两岸开始的。前者是格尔木河边陡崖上的一个沟口,蒙古语叫“艾吉勒”,公路须通过此沟口,才能从崖上下到河滩。后者是格尔木河的一条支流,河床成了深沟,路要下到沟底再上到对岸。两处都要劈崖修出坡路,两处地质都是坚固的沙碛石,放炮炸不成,只能用镐凿,一镐下去“啃”不下核桃大一块。
6月,邓郁清受西北军政委员会交通部派遣来到工地,负责修筑青藏公路的工程技术工作。慕生忠对他说,你跟我们修路不要怕丢面子,我们不能像正规工程那样按部就班去搞,而是要哪里好走走哪里,先通车,后测量,再重建。正值夏季,夜里很凉,白天却烈日如火。筑路工地上,大个儿蚊子成群。民工膀子晒脱了皮,脸、手都被咬肿了。开工不久,就病倒了九十多人。每个帐篷里都有人哼哼,听着叫人心里难受,可他们得的是什么病谁也搞不清。在这样困难的条件下,公路修进了昆仑山区。
拿下了雪水河工程,队伍向南一线推进,采取“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战术。派出最远的第一工程队到了昆仑山以南,距已通车地方一百七十公里处。
出发前,慕生忠向队长马珍交代:“你们带二十天口粮,到时我把汽车开到你工地。”就是说,二十天内必须修通一百七十公里。格尔木河流经这里,地形突然变成了一条陡崖深谷,如同大地裂开了一道大缝,有种身临“地之边、天之涯”的感觉。“大缝”宽不过八米,深却有三十多米,站在岸边只听谷底水声轰轰如闷雷,向下看黑乎乎令人头晕。河对岸有个石嘴子挡住去路。
邓郁清经过勘测,设计出一个巧妙、简易的方案。在最窄处两岸崖上打出石槽,然后插上桩木架桥,同时把石嘴子打掉。但等到从兰州买来的九根木料运到时,距二十天的期限只剩三天了。慕生忠告诉邓郁清:“三天内必须通车,不然前边的人就饿肚子了。”邓郁清带着民工干了三天三夜,按时把桥架通。
当汽车通过“天涯桥”时,前边小南川、西大滩、昆仑山口的工程也都完成了。一向被称为我国“万山之祖”的昆仑山到这里变成平缓的丘陵。运粮汽车开到昆仑山南第一工程队工地帐篷前时,马珍一看见慕生忠就笑了。慕生忠问道:“你们没挨饿吧?”“今天正好二十天,我们还有六天口粮呢!”“为什么?”“我怕到时你来不了,节省了一点!”慕生忠笑了:“好样的,说到做到!”
过了昆仑山口就是不冻泉,那里有一股泉水,终年不冻。再向前就是楚玛尔河。长江上游的通天河,到这一带分成了四条河,楚玛尔河是最北面一条,水色赤红,水面广阔,河道稍修一下就可通车。工程队从黄河源头又一下到了长江源头。
从楚玛尔河向南五十公里就是地图上的“可可西里”,外国探险家眼里的“人类生存禁区”。这里有五道缓坡起伏的山梁,名为“五道梁”,设有运输站。再向南过通天河上游第二条支流——东卜勒纳木河,就到了乌丽。
过了乌丽,是沱沱河,通天河上游第三条支流。河鱼特别多。人马走过,踏死的鱼漂上水面,可以吃。向西越过了通天河上游第四条支流,便是一片茫茫大荒滩。路越修越开心,慕生忠叫它“开心岭”。这一带狼多,晚上成群结队的野狼,远看狼眼如同一片闪烁的灯光。
昆仑山和唐古拉山之间的广阔地带,被称为“神秘之区”,山势平缓,河流水浅,地面多是坚硬的沙砾戈壁。修路抢时间,堆起一个土堆作路标就是路,工程队有时一天前进几十里。
开上唐古拉山时已是10月初。唐古拉天低云暗,整天下雪,天特别冷。大风吹得人站不稳脚,帐篷也常被刮翻。鸟到山口飞不起,只能跳着走,有诗形容:“风大飞鸟难展翅,跳跃越过垭豁前。”
当年运输总队的骆驼走到这儿死在了山下,粮食就存放在这里,因此供应不成问题。眼看胜利在望,大家拼死拼活也要拿下唐古拉工程。大家忍受着缺氧反应,奋力抡起大锤。这个累倒了,那个又上。一个个脸色黑紫,嘴唇干裂,人也干瘦了,皮肤干燥得似乎都能擦着火柴。慕生忠总指挥和民工并排抡大铁锤,一口气打八十下。大伙说:“总指挥眼都红了!”
10月20日下午,终于把通向唐古拉山顶的路打通了。车过唐古拉山口,慕生忠发电报给彭德怀并转中央:“中央:我们已战胜唐古拉。在海拔五千七百米以上(当时按气压表测的高度,未修正)修路三十公里,这可能是世界上最高的一段公路。现正乘胜前进,争取早日到达拉萨。”
1954年11月11日,公路修到了黑河,二十天前进三百公里。13日从黑河出发,23日到了羊八井,十天前进两百多公里。不要说修路,就是一路摆标记,前进速度也够快的。
羊八井到拉萨,要穿过二十公里的石峡。谷窄沟深,石崖夹道,石方工程量很大。光靠这支由拉骆驼的民工组成的修路队伍不行了。慕生忠回忆道:“还在这年7月下旬,公路已修到可可西里以后,我到北京第二次找彭总要钱。彭总说:‘钱的问题不要再多讲了,你说要多少吧?’我提出要两百万元,还要一百部汽车、一千名工兵。彭总当即答应,就从西北和拉萨分别派出了两个工兵团,从羊八井石峡两头加紧施工。这两个工兵团是能打硬仗的队伍,他们又有空压机、钻孔机等设备,二十多天就把石峡打通了。我们12月15日把公路修到了拉萨。从格尔木算起,七个月零四天修了一千三百公里。”
1954年12月26日,慕生忠收到从格尔木发来的电报,说格尔木到敦煌一段也通车了。这样,青藏公路从拉萨到格尔木后,既可东到西宁,又可北到敦煌,和在建的兰(州)新(疆)铁路直接相连。
1957年12月9日,毛泽东主席邀请一些同志到中南海研究西藏边防和供应问题。主席问:“如果打起仗来,你公路上的桥怕不怕炸?”慕生忠说:“青藏公路上没有什么桥。”他向主席解释了青藏高原“越上游水越小,山越往高处越平”的地形特点。主席问:“你怎么想出来的?”慕生忠回答:“按照主席教导,调查研究出来的。”“你说几千里极少人烟,向谁调查?”回答:“向大自然作调查。”主席听了很高兴,连连说:“科学!科学!”就是这位青藏公路的开路先锋、筑路英雄慕生忠将军四十年后病故在兰州后,人们根据他生前的意愿,将他的骨灰撒在了青藏高原的昆仑山上、沱沱河畔。
川藏公路(康藏公路加上成都至雅安段后称为川藏公路)、青藏公路同时通车到拉萨,结束了西藏没有现代公路交通的历史。这两条公路,是新中国成立初期帮助西藏各族人民、开发祖国边疆的两项伟大工程,是我国公路建筑史上的两大奇迹。
川藏公路全长二千四百一十六公里,始建于1950年4月,1954年12月25日通车。它从四川省省会成都出发,经雅安、甘孜、昌都到拉萨。途中翻越二郎山、折多山、雀儿山等海拔四五千米的高山十四座,先后跨越大渡河、金沙江、澜沧江、怒江等十多条水流湍急的河流。这条公路建成后,又继续修建了由康定向西,从新都桥经巴塘、邦达到拉萨的川藏公路南路,全长二千一百六十一公里。昌都至邦达段一百六十九公里的支线,成为川藏公路北路和南路的联络线。川藏公路里程之长、海拔之高、工程之艰巨,为世界公路建筑史所罕见。
青藏公路全长二千一百一十五公里,是一条高原公路,全线平均海拔四千米以上。它从青海省省会西宁向西穿越戈壁草原至格尔木,折向南行,横贯连绵的昆仑山和唐古拉山,经过那曲抵拉萨。这条公路动工于1954年5月,1954年12月25日与川藏公路同时建成通车。
1954年12月25日,北京时间上午10时40分,川藏公路与青藏公路隆重的通车典礼开始了。整个拉萨在狂欢,此时此刻,人们心潮澎湃。张国华、谭冠三等军区首长心情更加激动。为修建这两条公路,十八军参加筑路的部队为五十三师和五十四师两个整师、五十二师一五六团,还有工程队和民工约二万五千人。
数万名各民族筑路人员和高原上的恶劣气候、雪山冰河搏斗了五个年头。五年间,许许多多的指挥员和工程师头上增添了无数白发,许许多多的解放军战士和筑路工人积劳成疾,因伤致残,其中康藏公路上有三千多人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十八军,这支曾转战大江南北的部队,在康藏公路施工中伤亡的人数,竟然超过了渡江以来历次作战伤亡人数的总和。
筑路英雄“张福林班”班长李春义率全班应邀参加了通车典礼。他们站在拉萨城头,遥望雀儿山,捧着滚烫的酥油茶,以茶代酒,祭奠英灵,他们默默地念道:“班长,你放心吧,公路通到拉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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