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光景,一村连着一村(逐梦·走进美丽乡村)
初夏,行走于浙江衢州的村庄间,倍感绿意升腾,生机涌动。
20年前,“千村示范、万村整治”的口号,响彻之江大地。今天,接续的耕耘已化作甜果,点缀乡野。走过一村又一村,等待我的是一个又一个蕴着时光芬芳的故事……
一
黄土岭村,“黄土岭”上,其实绿得很。漫山的毛竹修长、挺拔,给山岭笼上一层青翠的云海。
靠山吃山,靠竹吃竹。毛竹土法造纸,曾是乡亲们的生计来源。混杂盐酸、石灰的生产废水,则由穿村而过的石梁溪默默承受。
2003年,“千万工程”的号角吹响。2005年,黄土岭村所在的衢州柯城区、七里乡两级政府推动,对村里土法造纸进行整治,全部关停。
听到这个消息,乡亲们不意外。毕竟,石梁溪的水什么样子,谁心里还没数吗?清溪变黄溪,鸭子在溪里扎个猛子,都要染上一身黄。挑水浇菜,菜不活;溪水洗衣,不敢穿。
山里生,水边长,对这山山水水,咋会没感情?只是平时埋头过日子,没工夫细想;家家户户都如此,谁带头改变?“千万工程”,给了乡亲们一个契机,给了村子新的可能。
靠山吃山,不止一种“吃”法。如何能让山越绿、水越清,大家的收入越高?一个答案呼之欲出:乡村旅游。一个当时乡亲们还很陌生的名词浮出水面:农家乐。
有的人还在琢磨农家怎么乐,有的人已经按捺不住跃跃欲试的心。
村民赖月春,听到“农家乐”3个字,心里一动:这桩事,她琢磨好些年了!赖月春和丈夫在外打工,靠着勤劳肯干,小日子过得挺热乎。可她总是怀念村里的凉爽,也渴望有自己的事业。她去过杭州,在梅家坞,她见识了何为农家乐。守着好山好水在家门口赚钱,这样的活法在她心里扎下了根。
前脚村里说要搞农家乐,后脚赖月春就去说服家人。那时她正怀着孕,家人不解:怀着孩子还折腾啥?但最后,还是拗不过她心意已决。
2005年“五一”假期,黄土岭村第一批农家乐开张。尽管有政府支持,不少乡亲心里还是没底:咱们这偏远村、农家菜,城里人能愿意花钱来玩?哪承想,一开张,就火爆。观望的乡亲们没想到,开店的乡亲们自己也没想到,预备一周用的食材,开张第一天就卖光了。怎么办?又是发愁,又是暗喜。
赖月春没赶上这波“开门红”。但她不着急。她砸下一笔钱,把自家老房子大改一番。她知道,村民自住的老房子,不能和真正的旅馆酒店比,光“独立卫生间”一项,就不是简单装修能解决的。想要做大做强,就不能吝惜功夫。
转眼到了“十一”假期。赖月春的农家乐隆重开业。一个黄金周,收入将近8000元——在当时,多少人一年都赚不了这个数。
这一年,是黄土岭村发展农家乐的第一年。这一年,村民的人均收入,是前一年的5倍。
乡亲们再也坐不住了,纷纷跟进。村里成立“农家乐合作社”,协调客源,规范标准。客人越来越多,需求也五花八门。有的客人问房间有没有干湿分离,乡亲们互问:什么分离?当地政府部门知道了,赶紧安排培训“深造”。乡里的干部,隔三差五过来指导。你别说,一开口就干货满满:开店要注重仪容仪表,勤洗手勤剪指甲;上菜端碗要注意,手指别探进碗里;开店的人家,家门口统一挂上油纸灯笼,客人远远一看,就知道这里有房……句句是经验,处处是细节。乡亲们听得细,学得快,越干越有信心。
吃上旅游这碗饭的,不光是黄土岭村,还有邻近的大头村。
大头村与黄土岭村,距离不远,环境相近。黄土岭村热热闹闹的农家乐,给大头村的乡亲们指了一条新路:“黄土岭能干成的,我们也能干成!”
然而,刚开始规划,就碰到了意想不到的问题:大头村种植业不少,为了方便沤肥浇地,村里的交通要道旁,隔不远就有一座“土厕所”。这光景,这味道,怎么开门迎客?要拆,乡亲们又不答应:那可是实打实的不方便呐!
村干部出面,磨嘴皮,赔笑脸,协调利益,好不容易谈妥几家,整理出一块能搞经营的区域。而那些言之凿凿地表示拒绝的人家,看到大头村农家乐开业后的火爆光景,也都纷纷改变想法。乡村旅游的发展,加上新农村建设的投入,让大头村的面貌焕然一新。
如今的大头村,除农家乐之外,高端民宿也做得有声有色。漫步村中,村道蜿蜒整洁,渠里水声清越,千年银杏投下阴凉,掩映着古意盎然的老房子,推门而入,却是一派清新整洁的现代装潢,古朴与时尚,乡野与舒适,直叫人问今夕何夕……
而黄土岭,如今也成为远近闻名的网红旅游地。经过村庄合并后,新的村名更加优美响亮——桃源村。
竹海微澜,清溪欢唱。70多家农家乐,1700多个床位,“桃源”里盛开的不止远方客人开心的笑脸,更是一方乡亲殷实幸福的生活……
二
早上,送走去工作的丈夫和上学的女儿,家住上洋村的小马开始了一天的忙碌:收拾房子,照顾儿子……4口人,4间房,每天的家务不少。有时,也要帮丈夫联系点生意上的事。
偶有闲暇,她会去菜地,侍弄一下种的菜,再拔一些做晚饭。她穿村而过,村民们笑着跟她打招呼:“胖墩妈,去菜地啊?”——胖墩,是村里人给她儿子起的小名。她也笑着应着。
到菜地的路,她很熟悉。毕竟,她在这里已经生活了10多年,女儿和儿子都在这里长大。
其实,她并不是上洋村人,而是这里的“房客”。这一方菜地,也是从村集体租来的。但对她,尤其是对她在上洋村“土生土长”的一双儿女来说,这里跟家乡似乎已没有区别。这种几年、十几年的长租户,在上洋村还有很多。
柯城区花园街道上洋村,一个村集体经营性年收入超千万元的富裕村,一个外来常住人口比本村人口还多的村。上洋村的蝶变,也始于“千万工程”启动的2003年。
上洋村的底子不算好。村里的传统产业是种柑橘,但品种老、销路一般,辛苦一年,收入平平。产业不兴,村集体经济薄弱,只靠一点房租,一年只有几千元收入。2003年,大型专业市场落户上洋村附近。村两委抓住机会,利用集体经济办起仓储库房,获得第一桶金。再通过不断建设、招商、投资,扩大集体经济,终于达到了今天的规模。小马和丈夫,正是背靠专业市场,在这里做装修美缝,一干好多年。
听起来,上洋村的发展似乎是一条坦途。但纵有“天时地利”,“人和”也不可或缺。村集体办仓储,如何获得村民支持?专业市场带来大量流动人口,如何管理?集体经济收益颇丰,如何分配?桩桩不容易。
这些问题,或许可以从一个地方找到答案。
在上洋村,有个其他地方难得一见的场所:村规民约馆。这里展示了我国一些地区村规民约的发展历程,但最吸引人的,还是上洋村自己的村规民约。
1992年,上洋村就制定了第一版村规民约,至今已“迭代”到第十版。翻开上洋村的村规民约,一个字:细。从村庄集体经济发展的大事,到使用公勺公筷这样的细节,无不涉及;村集体为不同年龄老人报销医药费的不同比例,村民婚丧嫁娶从村集体中能得到的补贴,精确到具体数字。
村规民约的产生和修订,同样不含糊。从一开始的村民代表表决,到现在的逐户表决,越来越多的村民参与其中;村规修订表决票回收后全部存档,有据可查。
村规民约一版又一版,不仅规范了村里生活的方方面面,更让村民们养成了按章办事、依规表决的习惯。村里有了公认的“理”,许多事情,一通百通。
村两委决定发展仓储产业之初,很多村民不支持,议论纷纷:“村里有几个本钱,敢做这么大生意?”“仓储能赚啥钱?不如盖门市房。”面对质疑,村两委为村民起草了一份详尽的“可行性报告”。为什么能赚钱,风险怎么担,政府怎么支持,多少商户有意向,一条条掰开、揉碎、讲透。干部坦诚相告,村民将心比心,方案在村民一轮轮热烈讨论中,前后打磨两个多月,表决通过。
集体赚了钱,村民怎么分?在上洋村,当然还是商量表决、写入规章。权益、义务写得明白,矛盾误会自然少了许多。上洋村村民800多人,常住外来人口1000多人,平日里都是和和气气,一些长租户更是和村民亲如一家。小马至今还记得,她婆婆曾来这边短住。婆婆回老家后,上洋村的干部还找过小马好几次:“你婆婆过来没?她的疫苗该补种啦。要是最近不过来,一定让她在那边把针打了。”一番叮咛,说得小马心里暖洋洋。
现在的上洋村,党建引领,村民齐心,每年有分红,养老有补助,不少人家还有房租收入。为了避免土地撂荒,村两委将土地流转集中,一部分给种田大户集中经营,另一部分划分成块,分给村民种点菜,不为卖钱,只为吃口新鲜,小马这样的外来户也可租用。
站在菜地眺望,菜畦连绵,连接着远处碧绿的稻田,那是之前“插秧大赛”种下的。再往远看,高铁列车疾驰而过,稻田深处,几只白色水鸟振翅飞出……安宁有序,处处和谐。
三
郑根良画过很多画。可一张口,还是要先讲那一幅。
那是四五十年前了。村子附近闹虫害,政府派飞机过来喷药。郑根良听说了,带上毛笔和纸,找了个视线好的山头,蹲守等候。
郑根良从小喜欢涂涂画画。不光是他,在他的家乡沟溪乡余东村,爱画画的人不少。余东是个“工匠村”,木匠、篾匠、绣工,都要懂点画画。村里的娃娃们有样学样,慢慢也就成了一项爱好。不过,除了“画着玩”消磨时间,没人想过更远。
那天,郑根良在山头等了许久,终于望见一架飞机飞来。青山,机翼,药液凌空飞洒,郑根良兴奋地提笔,将这情景画在纸上。他带着这幅画,请县文化馆的老师“指点”。老师看了很惊讶:“没想到,咱们村的农民创作热情这么高!”
当时的郑根良不懂什么叫“创作热情”,但之后的事却让他无比振奋:老师们决定,办一个农民美术创作学习班,邀请郑根良和伙伴们参加。
几十年时光倏忽。今天的郑根良,已是颇有名气的农民画家,不少作品被人高价购入、收藏。平日里外出画墙画,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而今天的余东,更是远近闻名的“农民画村”,村里师徒画家、兄弟画家、父女画家接连涌现,诞生了多位中国美协、浙江美协会员。余东的名号也出现在了全国、全省美术比赛的领奖台,更有作品走出了国门。农民画成了村子的“金名片”、发展的“金钥匙”……
对郑根良来说,当年的学习班算得上是农民画创作的起点。而对余东村来说,半个世纪前的故事只是村子大发展的“序曲”。
学习班只能满足对知识的渴望,却解决不了生计问题。“土画家”们凭着质朴的热爱,白天扛锄头,晚上握画笔,创作的水平不断精进,创作的氛围也愈发浓厚。
进入新世纪,随着“千万工程”的推进,田野上的新鲜事越来越多。有美术院校在邻近乡村建写生基地,好山好水激发了学生们的创意,但他们也有不满足的地方:画画之余,想跟乡亲们聊聊,却没啥共同话题。有没有民间艺人可以交流座谈一下?需求报上去,区里的同志一下子想到了余东。
当时的余东村,已有了一批经常交流的“画家”,还组建了农民画创作协会。规模有了一点儿,但谈不上产业。大家画完了,互相展示一下,点评一番,然后就拿回家挂起来。
谁能想到,突然会有美术院校的高材生过来交流?收到通知,大家七手八脚做准备。平时“画家”集会的狭小民房,仔细打扫,腾出空间。用来“交流”的作品,也都精挑细选,人家都是专业的,咱们也得拿出高水平!
交流当天,会场热闹非凡。学生和村民,“科班画家”和“农民画家”,不约而同地感慨“大开眼界”。最感慨的是区里来的同志:只知道余东村有人搞农民画,没想到村民的热情这么高,画得这么好!这农民画大有可为!借着“千万工程”的东风,区里很快做出决定,大力支持余东农民画,助力余东村实现新发展。
第二年,政府部门拨款,在余东村建起农民文化中心,农民画家们有了专门的交流、展示场所。市里为农民画办展览,进一步扩大影响。后来,在省里领导关怀下,画展更是办到省会杭州,现场人头攒动,农民画那源自乡土、热烈独特的艺术品格,令观者叹服。
余东农民画,名气打响了。但画画到底能不能当“营生”?义乌文博会,余东农民画设立展台,经受市场检验。惊喜的是,标价800元、1000元一张的画作,很快就销售一空。买家多是开饭店、农家乐的,“这农民画摆在我们店里,再合适不过!”文博会归来,农民画家们的腰杆子都挺直了不少,跟媳妇挥挥手里的钞票:你看看,谁说画画不挣钱、不养家?
农民画“变现”了,农民画家们赚钱了,但这距离“惠及全村的新产业”,还有不短的路。为此,各级政府没少花心思。
参加文博会能把画卖出去,那能不能把买家“请”进来?乡村旅游如火如荼,余东在上级政府部门支持下,也搞起“油菜花节”。油菜花不稀罕,但油菜花掩映下的画家村,丰富的文化活动、多彩的村舍墙画,就蛮新鲜了。一批批游客闻讯而来,不仅拉动农民画销售,还带动更多产业。村民肖美仙,原本在上海做水果生意,现在回村带着10多名农村妇女经营小吃“妈妈饼”,人均年增收2万元。她不是画家,却对农民画感情不浅:“要不是‘画家’们把客人吸引来,我的生意哪能做得这么好?”
“卖画”的方式,也不断推陈出新。从原来的一张一张卖,到现在与丝绸、瓷器“联名设计”,通过网络销售“数字藏品”,与企业合作、以农民画版权入股获得分红……政府部门关注、扶植不断,余东发展农民画产业的新点子层出不穷,路子越走越宽。
梦想照进现实,现实照进艺术。今天的余东农民画里,新题材越来越多:高铁、无人机、美丽乡村……杭州亚运会将近,余东村的农民画家们还特意创作了一幅长卷,捐赠给杭州亚组委。
回头望去,我在这片土地上一路所见所闻,不也是一幅绿色发展、产业兴村的长卷吗?这长卷串起一个又一个蓬勃向上的村庄,好故事一个接着一个,好光景一村连着一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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