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视对梁山好汉李云之“青眼”的误读
作者:兰州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水浒学会副会长 张同胜
《水浒传》中的李云绰号“青眼虎”,征方腊时战死于歙州,追封义节郎。在2011年版电视剧《新水浒传》中,李云的眼睛令人不禁哑然失笑:右眼角好似被人打青了,或者说有两块黑色的胎记。再看2014年上映的电影《青眼虎李云》,也采用了类似的形象设计。难道这就是“青眼”一词的由来吗?
加拿大思想家麦克卢汉认为,媒介即讯息。电子媒介与印刷媒介有着不同的偏向。正因为不同的媒介限定着意义表现的偏向,我们不能要求影视改编完全忠实于小说文本,因为这在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可是,艺术形象的跨媒介转换,毕竟应该遵守小说文本中关于人物描写属性的基本规定。否则,小说叙事中的“这一个”就无从在触觉艺术的映像中获得界定。
在长篇小说的影视改编中,跨媒介形象的塑成必须依据文本对人物的描述。影视中的扮演者形象,与小说文本中的人物形象相比,往往显得更具体、更唯一。文字世界中的形象,则具有想象性和多种可能性。然而,二者的共同点在于,能指符号所指的是,外在形象仍然保持“是其所是”的独特性。
在《水浒传》中,绰号“青眼虎”表明,李云之所以是李云,身份标识就是“青眼”。鲁迅曾指出,“果戈理夸俄国人之善于给别人起名号——或者也是自夸——说是名号一出,就是你跑到天涯海角,它也要跟着你走,怎么摆也摆不脱。”名号即绰号,绰号表明了一种社会身份。媒介固然参与意义的生产,但也参与艺术形象的塑造。可是,身份的质的规定性,不应在媒介生态的转换中被无视或任意涂改,因为“青眼”这个符号之于李云,就是他身体叙事的最根本表征。
我们看到,长期以来的影视作品,在描绘李云之“青眼”时大都望文生义,与小说《水浒传》中的描述迥异。“(李云)面阔眉浓须鬓赤,双睛碧绿似番人。”文本中写得清清楚楚,李云之“青眼”指的是眼睛碧蓝。李贺的《龙夜吟》一诗写道:“卷发胡儿眼睛绿,高楼夜静吹横竹。”岑参的《胡笳歌送颜真卿使赴河陇》中,写有“君不见胡笳声最悲,紫髯碧眼胡人吹”。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唐诗中,不乏这样的碧眼胡人。“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诚然是不错的,但这一千个形象一定是哈姆雷特,而不会是其他人,例如李逵或鲁智深。
需要指出的是,李云的“须鬓赤”并非丑化或妖魔化。唐人颜师古对《寒暑 西域传》注云:“乌孙于西域诸戎,其形最异。今之胡人青眼赤须状类猕猴者,本其种也。”《新唐书》卷二一七下《回鹘传下》附《黠戛斯传》云:“人皆长大,赤须、皙面、绿瞳。”到了宋代,苏轼在观赏唐人韩干的画时,曾赋诗云“赤髯碧眼老鲜卑”。由此可知,乌孙人、黠戛斯人、鲜卑人的体征皆为“青眼赤髯”。李云的“须鬓赤”“双睛碧绿”,并不是小说家的虚构杜撰。
此前,笔者曾撰文论述过,《水浒传》中不乏白种人。他们或是从西域而来的色目人,或是鲜卑人的后裔。众所周知,白种人的肤色特征是碧眼黄发。据陈寅恪考证,“须黄、肤白为鲜卑人特征。”南朝人称呼鲜卑人为“白虏”,足见其肤色之白。张籍《永嘉行》诗云“黄头鲜卑入洛阳”,可见鲜卑人的发色为黄色。
小说《水浒传》明写宋,实际上主要写元。蒙元时期,蒙古兵三次西征东返,带回来大量驱口。这些驱口中就有白种人,他们被称为西域人或色目人。《水浒传》叙事中,存在不少支离破碎的家庭,可能就是战争造成的后果。沂水县都头李云孤零零一个人,从他的身体特征来看,不排除是鲜卑人或色目人后裔。因此,如果遵循小说文本,影视图像世界中的李云该是个蓝眼、红发、赤须的形象,而不是像挨了揍、眼角被打得青紫的一副尊容。
概言之,以《水浒传》为代表的古典文学在进行影视改编时,应当遵循小说的文本叙事,了解文本建构的文学文化,在历史情境中理解历史现象。于此基础上,去辩证取舍、推陈出新,塑造恰当的艺术形象,实现中华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张同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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