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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来乍到藏东南

马丽华 发布时间:2019-05-20 16:03:00来源: 《青藏光芒》

  除了鱼类专家,差不多所有学科都同时到达阿扎冰川一带,各有所获。只有土壤学家李明森无缘一见。将要翻越阿扎山口时,他患了感冒,其严重程度足可引发肺水肿、脑水肿之类可怕后果,被大家劝退,好脾气的李明森怏怏而回,大家也就怜悯地目送他瘦长的身影消失在山林中。不过,实在让李明森气恼不过的是,不待回到县城驻地,就在返程几天里,一应不适全部消失。就这样,阿扎冰川成为终生憾事,许多年后说起,仍不免叹气。

  李明森做土壤地理。土壤是反映景观的一面镜子。西藏所拥有的土壤类型多、区域变化大,与地表植被分布规律相对应,就察隅、墨脱一带而言,海拔千米以下最低处,属高温高湿的红壤、砖红壤,随着海拔渐高气候渐干冷,到亚热带的黄壤、黄棕壤,到棕壤、暗棕壤,直到4000米以上高山草甸土、高山寒漠土。总而言之囊括了中国大陆从海南的红壤到华南的黄壤到东北的黑壤等20多个、几乎全部土壤类型,一方面从藏东南到藏西北随地势渐高呈水平分布,另一方面,又在藏东南高山深谷间呈垂直分布。横断山区多条大山脉,地处干寒,但也显现出殷红色彩,那是因为当年它曾经潮湿温暖,土壤中的铁质氧化,例如恐龙时代。所以土壤类型作为最保守的和最稳定的古地理证据,可以从中大致判读出曾经的气温状况和古环境信息。


察隅地区土壤图 李明森编制并文,引自《青藏高原地图集》,1990

  察隅地区位于青藏高原东南部,属雅鲁藏布江下游支流地区,地形切割强烈,气候暖润,森林广覆,农作物及亚热带瓜果丰富。本区土壤发生类型较多,特别是森林土壤发育,几乎拥有我国自南部亚热带至北方寒温带这一跨度水平地带的所有森林土壤类型,因而组成了我国境内最完整的土壤垂直带谱结构。

  李明森和中科院南京土壤所的同事们一道,对西藏的土壤地理进行了全面调查,写下了《西藏土壤》专著;再后来,又应西藏有关部门之邀,参与了有关西藏土壤资源和土地资源评价工作,参与了有关土地综合开发利用规划,凭借的是从察隅开始走遍西藏大地的资料。

  此刻,这支庞大的队伍正在行进中。青藏队加林调队,另加40位民工,8名解放军战士。越往下走树林越茂密,一路采集标本,直走得人困马乏。说是到达目的地只有20 公里,怕是20海里吧——郑度边走边念叨——不过多走走也好,看得更多更清楚,又这样宽解自己。地理学家郑度此前参加过祁连山考察,1966年去了珠峰,面向的是宏观地理,专业视野广阔,正在着手青藏高原自然地域系统的划分及其分异规律研究。其后历时30多年,最终完善了对这一高地的划分界定:两个高原温度带,11个自然地带和28个自然区。而此刻,他手持的地图还不过是一个大概轮廓,缺乏起码的精度。宏观地理的描述使命得以完成,全凭了一双眼睛和两条腿。从参加青藏队开始,他就成为孙鸿烈的得力助手,始终是青藏科考事业的领导骨干。藏东南考察中他兼管全队的经济命脉,大总管,所有现金钱财一并装入一只布制标本袋,交由一位民工保管,白天背着,夜间当了人家的枕头。

  能骑马时还是要骑马,不过第一年出野外,许多人都是头一回与马打交道。察隅的马不备鞍,只系一对皮绳扣当马镫。大个子韩裕丰骑马过河,刚一上岸马就惊了,翻身落马,急切中抽不出脚来,地质学家王连成见状,跳下马背,扑向惊马,而此时骑手已被拖出好几十米远。大韩从此再不敢把脚伸进皮绳扣里,而且凡骑马必选走不动的老马。李文华也有类似经历。那一天骑马走到半道,遇见在察隅工作的林学院毕业生薛志厚,这位学生是把茶树引种在察隅的功臣。见到母校老师格外亲,薛志厚手舞足蹈,一不留神碰到马屁股,那马惊跳起来,摔倒在地的李文华差一点儿背过气去。

  早年就曾考察在横断山,此后随青藏队参加了全部野外工作的动物学家冯祚建,因为身材和相貌像极了当时留居北京的某国亲王,外号就叫了“亲王”——更像是动物王国的“亲王”。专业方向本为大型有蹄类哺乳动物,但在这一带深山密林中,藏北高原特有种野牦牛、藏野驴、藏羚羊之类是不存在的,只好一专多能,凡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都属观察记录范围:鸟类明星藏马鸡、深山二宝白唇鹿和马鹿、珍兽之花马麝、鸟类“蜜蜂”蓝喉太阳鸟,牛科的鬣羚、会滑翔的鼯鼠、珍稀的羚牛,另有海拔2600米以下低山宽谷和狭谷地带的狸、豹、虎、麂、长尾叶猴……奇花异木中自有珍禽异兽,他发现南、北方种群既按垂直带谱各自为政,又交相混杂在山地暖温带的针阔叶混交林带中。

  体形较大的动物毕竟品种有限且知名度很高久闻于世,若论本学科发现,动物学家的“亲王”远远比不上昆虫学家的“大嫂”。黄复生怎样得了这一雅号很难说,也许因为长相秀气,也许因为格外细心,总之此君的工作令人羡慕。冯祚建形容说,他们搞昆虫的,伸手一抓就是一个新种,一个发现。确实,西藏野外4 年,黄复生和同事张学忠就采集到十几万号昆虫标本,种类数千,其中20多个新属,400多个新种。作为填补我国空白的一个目的发现——缺翅目,正是由黄复生在察隅首次发现的。

  动身进藏前,昆虫学界前辈叮嘱说,全中国迄未发现的目级昆虫有三个:缺翅目、重舌目和蛩蠊目,前二者均为赤道分布热带种,我们国家不可能找到;蛩蠊目生性喜潮湿凉爽,在西藏亚高山地区、近雪线林区的倒木及堆石下有可能找到。为此黄复生做足了功课:翻遍文献资料,查看来自加拿大的标本,牢记了蛩蠊目小昆虫形态特征。现在心怀了见证奇迹的渴望,处处留心,然而珍贵标本虽多,蛩蠊目却始终不见。7 月中旬某一天,当他挥刀砍向一株半朽的风折木,忽见一窝奇怪小虫四散奔逃,行走如飞。不待大脑反应过来,训练有素的手已将酒精泼洒过去。捡起一看,从未见过的模样,不由得纳起闷来。悬念随着这批生面孔一起带回北京,终得破解,方知此为重大发现,命名为“中华缺翅虫”。

  门、纲、目、科、属、种,经由全世界生物分类学家几百年努力,科、属新发现尚属不易,遑论目一级!这一发现之令人鼓舞,不限于发现者和昆虫学界,整个青藏队为之振奋并乐道。缺翅虫本为古老珍稀物种,作为昆虫纲中的这一目,之下仅有一科一属二十几种。翅羽退化,习性特别,说是仅存于赤道热带,连印度也未见报道,居然会在北纬29°的西藏山林安住下来,确属奇事一桩。昆虫学家继而想到,既然可以在察隅出现,一山之隔的雅鲁藏布大峡谷里也该有吧,还有念念不忘的蛩蠊目,值得一找。遂心急地盼着第二年考察季快快到来。

  专捉昆虫的专家第一次进入大峡谷,预想到会大丰收,预想不到的是丰收程度和一系列奇遇。与峡谷中极高的生物多样性和生物生产量成正比,形形色色的昆虫多极了——“最狭窄体现最丰富”,就是多年前采访中听这位专家讲的。古北界,东洋界,雅江大峡谷集中了青藏高原60% 的生物资源,全球昆虫总共32 个目,昆虫6 条腿,蜘蛛8 条腿不算昆虫,凡此种种,都是1998年那次听讲所得。黄先生说,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在这偏僻一隅,居然隐藏着、聚集着生物界如此众多的原始古老种啊!举例说,广布世界的金龟子,在这里又以多样形态现身。坚硬的彩甲泛着幽幽荧光,仔细端详其中一标本,不知该把它归于哪一种,都像,又都不像。不,它具有好几个科的特征,当属非常古老的祖先种——想不到吧!金龟子的进化链条居然就藏匿于大峡谷。

  蛩蠊目找到了吗?没有。缺翅目呢?找到了。一山之隔,果然在,采到一大群几十只。回到北京第一件事,镜检缺翅虫。说到这里,黄先生用“惊呆了”形容当时感受——不仅与此前所见文献描述不一样,与头一年里察隅所见不一样,完全一新种,更奇的是缺翅型中出现了有翅型。不过这种有翅型个体的双翅均已脱落,只残留两对小翅鳞。这一发现对于昆虫学家意义重大,于是又有了新期待:找到从幼虫到成虫发育过程中有完整双翅阶段的。加之判断蛩蠊目应当有而无发现,心有不甘,黄复生决意争取机会再进大峡谷。

  西藏科考第三年,黄复生再三提请求;出于安全考虑,队长孙鸿烈也是踌躇再三,最终还是同意了。1975年结束了西部吉隆地区考察任务,黄复生离开大部队,只身去林芝,到派区,翻过多雄拉,从拿格到汗密,住进废弃的小木屋,一连五天从早到晚,在常绿阔叶林中流连不归,在枯木腐叶里专注寻找,虽然渴望中的蛩蠊仍未现身,缺翅虫倒是采到不少。考虑到老熟若虫(准成虫)蜕皮后,两对翅膀存在时间可能极短,就将脱落,特意将老熟若虫放进指形管里饲养起来。果如其愿,就在返回拉萨途中,眼见它们相继羽化,终于得到一批满意的完整有翅型个体。

  相距察隅不过200公里,但隔山不相望,源自同一祖先的物种各行其道,演化而成两个种——察隅“中华缺翅虫”和大峡谷腹地“墨脱缺翅虫”。后来数十只有翅的无翅的小小尤物被分送国内多家院校生物系做教材标本。论文发表后,国际生物学界反响不小,更有国外同行来函索要资料,探讨问题;作为新种发现资料也被收录进国内外多种生物学辞典。


缺翅目—缺翅虫—无翅型成虫
枯木上的缺翅虫,中国目级昆虫新发现


缺翅目—缺翅虫—有翅型若虫 张巍巍/摄影

  1980年在京召开青藏高原国际学术讨论会,黄复生提交《缺翅目昆虫和它的地理分布》等三篇论文,这是在中国首次运用大陆漂移学说探讨昆虫区系起源的文章。从缺翅虫举一反三,论述了随着印度板块向北漂移,非洲区系成分被带到北方,并侵入新生的西藏陆地;欧亚成分参与进来,共同组成西藏多源性的昆虫区系雏形;再随着高原抬升隆起,区系雏形又产生巨大变化,最终形成了独特的高原区系。这一认知契合了国际上刚刚兴起的“隔离分化”新理论,为之增添了新证据,丰富了昆虫地理学内容。

  正应了有心栽花与无心插柳那句老话,缺翅目不期而遇,蛩蠊目遍寻无果。根据已知蛩蠊目昆虫的生活习性,黄复生判断它有可能在北方的吉林一带出现。果不其然,1986 年,中科院动物所同事王书永在长白山发现了它——空白被填补,中国昆虫记录再添一新目。

  3万多平方公里的察隅土地,青藏队足迹所至,每天都有新发现。丰富的林下资源使发现多多,例如菌类。不用微生物所菌类专家出动,就是野外归来后的那一会儿工夫,西藏林调队的姚培志就拎来一桶新鲜蘑菇,他的同事桑吉,一位18 岁的藏族小伙子,采来一枚猴头菌,足有脸盆大……

  与各专业丰产形成鲜明对照,地层古生物一无所获。由于古生物化石在说明洋陆变迁、高原形成过程所扮演的重要角色,组队时特意从北京的地质所、南京的古生物所、贵阳的地质化学所抽调精兵强将尹集祥、章炳高、张玉泉,西藏地矿部门又配备了两名专业人员,可是一到察隅,触目皆是变质岩,原生地层不见,古生物不见,只得脱离大部队,一行8 人转战昌都地区八宿、丁青、边坝数县份,那里自有几亿年前古生界奥陶系的老地层在等待。

  畜牧专家的重点也不在藏东南林区。综考会畜牧专家黄文秀参与了青藏队西藏科考全程,主要面向的是藏东山地和藏北牧区,1976年参加阿里分队到西部高原,这样就把整个西藏的牧区基本走遍,主笔撰写了西藏科考丛书中的《西藏家畜》,从此以高原畜牧业专家的身份与国内和国际同行进行交流——这是时隔20多年后的采访中听黄先生讲的。讲草地生态和资源,讲牧区可持续发展,我还注意到他所讲的大农业协调发展,农业牧业如何结合,如何减轻冬春草场压力,尤其关注河谷农区的畜牧业发展潜力,而这些,都是后来西藏格外强调的、正在实践的内容。采访时黄先生已经退休,但事业后继有人——他的研究生王中健工作在拉萨农业生态试验站,后来还曾担任过站长。


邵启全等人发现了西藏野生大麦

  位于横断山丛中的昌都地区,还有一个资源宝库在等待,等待农学家前来打开——科考队员邵启全一举采集到野生大麦和半野生的小麦种,这一发现振奋人心,意义非凡。继青藏队之后的十多年时间里,农业部、中国农业科学院品种资源所联合组织了持续的考察和研究,在西藏野生大麦方面发现了全新的六棱裸粒野生大麦的6个变种;首次记录了西藏六棱瓶型野生大麦的15个变种、无柄六棱野生大麦的16个变种、二棱野生大麦的3个集团变种和22个变种;运用形态学、细胞遗传、遗传学研究以及分子遗传学的分析技术,确定了它们的学术意义。同时又发现了全新的西藏半野生小麦的3个集团变种的8个变种,实验研究结果也确认了它们的学术价值。野生大麦地理分布一并确定:从川西甘孜阿坝地区、西藏昌都地区、林芝的米林,沿澜沧江流域,沿雅鲁藏布江流域的山南地区和日喀则地区,到拉萨河流域的拉萨地区宽谷地带普遍存在。西藏半野生小麦则是一个全新的类型,分布在澜沧江流域、雅鲁藏布江流域和隆子河流域。

  这一发现惠及当代西藏农业。不久前的采访中,西藏农科院尼玛扎西院长告诉我,这些高原小麦及大麦的野生近缘种已经进入本院种质资源库,笑称相关基因数据需要“保密”,是“宝贝”——在青稞和小麦品种改良中,可以借助野生种顽强的抗寒抗旱抗病基因,所以珍贵;在人类农耕活动密集地区,这类野生之物早已不存,因而稀缺——感谢大自然,将如此珍贵而稀缺的资源慷慨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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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胡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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