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的湖,曾经的湖
西藏境内湖泊众多。全国湖泊总面积8万多平方公里,一半左右分布在青藏高原,其中西藏境内约为2.31万平方公里,大多集中在藏北高原。西藏湖泊类型众多,几乎囊括了所有样式:以水系分类为外流湖、内流湖、内陆吞吐湖;以化学分类为盐湖、咸水湖、淡水湖;以成因分类为构造湖、堰塞湖、冰碛湖、风成湖等8类,应有尽有。相比内地平原诸大湖,既丰富又复杂,例如长江中下游地区类型比较单一,皆为外流淡水湖。所以青藏高原对于业内人士的诱惑,自是不言而喻。
青藏队组建之初,已被下放到江苏省的南京地理所争取名额未果,直到1976西藏科考最后一年方才如愿,而且一给就是4个名额:两个经济地理专业,两个湖泊专业。为此两个研究室数十位“适龄”先生全部做了体检,优中选优。该所特别召开了欢送座谈会,并派专人专程送至成都集合地点,可见对出征高原的重视程度。两位湖泊学家范云崎、区裕雄,这一年分别参加了藏北分队和阿里分队,后来又走遍藏北藏南,对西藏湖群补充调查,实际测量湖泊50多个。实测绘制湖底地形图的,只有班公湖,是应阿里地区请求,由章铭陶和区裕雄一起完成的。待本阶段考察任务完成,《西藏河流与湖泊》出版,其中的湖泊部分就是两位湖泊学家合写的。
范云崎在藏北分队的雅号是“马戏团长”,因为他的“道具”比谁都多:橡皮艇、各种测深测温测水质的仪器设备,满满装了几大箱。工作方式是以橡皮艇泛舟湖上,沿某一断面测水深、水温、水质,测面积和容量。山光水色,诗情画意,貌似浪漫,其实辛苦,因为好多湖泊地处无人区,海拔很高兼气候恶劣。在此之前,西藏上千座湖泊仅有玛旁雍错、色林错、崩错被斯文•赫定实地测量过,其余大多为未知。
未知意味着潜在风险,需要探险;未知同时意味着发现,所以不乏喜出望外。1976年藏北小分队考察中,范云崎多次经历了这样忽而忧虑、忽而喜悦的时刻。8月1日他和李炳元、陈百明考察错尼湖,未料到狂风骤起,波滚浪涌,小船颠上抛下,守候岸边的队友们紧盯目标,踪影不见时焦虑万分,旋即浮出水面,又一个惊喜万分,直到平安登陆,方才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错尼湖由东、西两湖相连而成,面积56平方公里,双湖办事处最初以此为名,“错尼”即“双湖”。后来办事处搬过两次家,带走的只有名字。本次探察的是错尼东湖,发现其中有蹊跷:表层水温11.8℃,往下20米,水温下降至4℃,可是再往下,不降反升,30米深处,水温居然达到16℃!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怀疑仪器出了毛病。
带着这一悬念,半个月后再次下水。根据藏北气温日较差显著、大风总是起自午后的特点,这一天范云崎、张知非、陈百明三人结伴,凌晨4时出发进湖,中午12时结束,连续8小时,南北纵穿8公里,超过40米水深的地方占一半航程,最大水深58.7米;实测十数个垂直剖面,证实了上次测量结果,错尼东湖果然存在罕见的不同温度层阶的独特水文现象!
时隔一年半,1978年3月,中科院青海盐湖所专家们在错尼湖上凿冰测温,核实了这一重要的湖泊物理现象。后经湖泊学家、地热专家和盐湖专家共同探讨,结论指向该湖的构造成因——地处深大断裂带,湖底可能有地热水源补给。
有发现的欢欣鼓舞,也有专享命名权的骄傲。穿越藏北之旅中,范云崎为无人区好几个无名之湖命了名,其中一个叫“四汉湖”。为何叫四汉湖,乃因同行者共四位先生——范云崎、李炳元、陈宜瑜、陈百明。
藏北腹地马尔果茶卡考察则纯属搞笑经历。小分队在湖边扎下营盘的时候,没有谁意识到这个面积70平方公里的湖有何异样——湖周遭一道道不断退缩的湖岸线,湖滩地布满银白的盐碱壳,天蓝色湖水碧波荡漾——与所有湖泊一样美丽壮观。穿上深筒雨靴,携带超声波探测仪、半导体深水温度仪和野外检测水化学分析箱及救生设备,抬起充足了气的橡皮艇,为开船工作做足了准备。可是一群人前进了200米,水深依然仅有一两厘米。弃船而行,开始时还凌波微步小心探路,不久就大摇大摆,活像八仙过海。从此岸到彼岸花了俩小时,湖中心最大水深不过5.5厘米!原来这是一大盐湖啊!整个湖底铺满平整而坚硬的白色盐晶,与覆盖其上的浅水同一色调,科学家们不由得大呼上当:别说人走过,就是大卡车也可以如履平地吧!至于盐晶厚度,在湖心处打了1.5米的钻孔仍不见底,粗略估算,马尔果茶卡的食盐储量,足够西藏人民食用万年!当然,除了食盐,盐湖还含有芒硝、天然碱、苏打、硼砂等多种矿藏,还有稀有金属的锂、铯、铷等,俨然一座天然宝库。
一部藏北湖泊发生发展消亡史,就镌刻在由高及低的那一圈圈层次分明的古湖岸线上。去往文部盆地当惹雍错的几十公里路程,沿途两侧山峰都布满了清晰可见的湖水退缩遗迹,一层层湖相平台酷似露天体育场看台,只是体量更大。有人数过,总共16阶,有人说更多阶,不太明显而已。最高阶竟高出湖面200多米,令人不由得联想到自己正在当年的湖底世界遨游——没错,当年我几次往返这条路,并且已经得知当穹湖和当惹雍湖曾为一湖,现今一分为二。“历史走了上百万年,我只用六十分钟”,指的是车程。小诗《从当穹湖到当惹湖》还写到两湖之间一系列山名:供果山、圆根山、虎皮斑纹山,恐怕都曾为湖中小岛吧!
盐湖马尔果茶卡湖面如镜,可以映出倒影 李炳元/摄影
陈宜瑜(右)、范云崎在藏北高原才多茶卡湖滨分析水质 范云崎/供图
羌塘,藏语,直译为“北方平坝”,泛指藏北高原。藏北高原湖泊群的消长盛衰无疑是青藏高原演化的历史见证。当高原海拔还在两千米左右时,气候温暖湿润,针阔叶林遍布,森林动物活跃。沿东西构造断裂带,藏北地区发育了一系列断陷湖,每逢高湖面时期,大水泱泱。触目可见的湖岸线,是长时间的波涛拍打出来的,是长时间的沉积物堆砌起来的,从这里可以遥想当年盛况:湖面该有多辽阔,湖水该有多深邃;从湖相地层发掘出来的动植物化石看,也可以得出水生动物和湖畔植物何等兴旺的印象。可惜胜景不再,高原隆升了,气候干冷了,古湖发生变化,一些消失,一些迁移,还有一些新生。这情形一直持续于地质第四纪两百多万年间。
距今大约几十万年乃至几万年前,虽历经盈亏演替,仍为藏北古湖的最后辉煌——“大水湖”时期,或如盐湖专家郑绵平院士所称的“泛湖河期”。这位资深专家的研究表明:第四纪早、中期,高原上河湖串联,当时西藏境内湖泊最大覆盖面积,一度占据总面积的1/5强,超出现代湖泊总面积10倍之多!以西昆仑南坡甜水海为例,延续到晚更新世中期“大湖期”的甜水海古湖总面积达3000平方公里;距今4.5万年前后,统一巨大古湖趋于消失,分裂成若干小湖,原先广阔的湖盆变成一片湖积平原。而该古湖遗存的现代多座湖泊相加,不过410平方公里,之间相差7~8倍。
西藏西部扎布耶茶卡,是古湖泊退缩为盐湖的代表 车刚/摄影
1995年当选为中国工程院院士的郑绵平先生,是我国盐湖学及其矿业的奠基人和开拓者之一,长期担任中国地质科学院盐湖与热水资源研究发展中心和地矿部盐湖资源与环境研究开放实验室主任。1958年第一次进藏,在藏北高原班戈湖畔一住半年,此后半个多世纪里致力于盐湖研究,相继在西藏扎布耶盐湖发现了新矿物天然碳酸锂(命名为扎布耶石)和含锂白云石,并发现了一种新型的、巨大的锂矿床;指导发现了一批硼钾锂矿床,并主持勘查了扎仓茶卡新类型硼矿;1989年在西藏扎布耶盐湖主持建立了世界海拔最高的长期科学观测站并主持该盐湖超大型锂硼钾矿床综合开发利用项目(国家攻关项目)的工作。
甜水海古湖如此,古羌塘湖面积更大,13万年前或距今5万年前后间冰期暖时段里,整个藏北高原湖泊数量不多,可以个位数计量,但皆为超级大湖,每一个体动辄数万平方公里,例如现今西藏地区以面积之大名列前两名的纳木错和色林错,就曾连为一体,称“东羌塘古湖”。近万年来虽曾有过相对的丰水期,但总体处于持续退缩中,湖水减少,盐类聚集,淡水变咸,咸水成盐,或成为干涸湖盆,留下一道道沙砾堤、一处处浪蚀崖洞供后人观想。仅仅从20世纪末期开始,藏北高原上的较大湖泊复又进入新一轮扩张过程。
古湖泊退缩图——扎布耶茶卡 罗国祉绘制并文,引自《青藏高原地图集》,1990
扎布耶茶卡也是藏北高原湖泊退缩痕迹保留最完整的湖泊之一,东部有12~15条古湖岸沙堤,退缩距离达35~40公里,是藏北高原所有湖泊中退缩距离最长的,也是藏北高原南部最低的湖泊,属构造陷落湖。最高古湖岸砂堤高出现代湖面119米。
可见古湖变迁留痕又是古环境变化的佐证,所以区域调查之后,湖泊研究转向过去环境变化课题,被赋予全新内容。体现在“八五”攀登计划,是以古湖盆土壤剖面为主,做出几百万年、上千万年古气候环境演化序列;到“973”计划,湖泊岩芯的采集又成主要手段,这里涉及一个国际背景:深海沉积研究之后,国际科学界又把目光投向了陆相的湖泊沉积。青藏研究及时纳入这一国际前沿课题,将冰芯、湖泊沉积和土壤剖面作为研究过去环境变化之树的三个分枝,从中收集、汇总古环境古气候信息。李炳元和李世杰于1987年在甜水海打下两个浅钻,尽管只判读到几万年,但至少可见两方面意义,一是以较之深海沉积更为丰富、分辨率更高、信息量更大的优势,体现着它的科学价值;二是看来已经死去的生命,以被发掘的方式重新活过。尤为重要的是,青藏湖泊兴衰是一个纯自然过程,最少人为因素干扰,可以忠实反映数以百万年以来的古地理古气候环境与变迁,在科学的意义上具有弥足珍贵的价值。到现在,湖泊沉积研究吸引了更多年轻学者和团队,每年奔赴青藏高原这里那里,在大大小小的湖泊中钻取岩芯。沉积物中无废物,所有一切从土壤颗粒到化石的孢粉、昆虫、微生物,无不在显微镜下重现一个曾经的世界,从而判读出很久很久以来的干湿冷暖。以此说来,高原湖泊是物质的富矿,又何尝不是科学的富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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