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访墨脱大地震
青藏队野外第一年,完成藏东南数县考察任务,大部队即将踏上返程,大峡谷水力资源考察组却要出发了。之所以安排在9月,除了名额限制,主要出于雨季和洪峰过后,方便工作的考量。组长何希吾带领不回家的人和从北京赶来的人:副组长马正发,组员关志华、郑锡澜、杨逸畴、章铭陶、鲍世恒,上海科影厂赵尚元,自称“八条汉子”,雇请来十多位民工,徒步进入大峡谷,测量雅鲁藏布江大峡谷段水力资源,考察地理地貌,兼及地震调查追访。
9月19日到达峡谷入口处的派村,翻过海拔4200多米的多雄拉山口下行,攀峭壁,穿密林,过藤桥溜索,从干流到支流,沿线考察,定点测量,止步于海拔500米的希让村,因为再往下,就是非法“麦克马洪线”以南印方实控区了。
多年后说到大江测流的惊险场面,还会让当事人章铭陶十二分自豪。是在峡谷中段八玉村附近江面,测得雅鲁藏布江最大流速为每秒16米,平均流量4425秒立方!这一数据后被广泛引用,却未必知道如何得来。当时的测量方法还比较原始,全靠人力手工。该段江面宽度超过百米,需要把木制浮标抛至江心急流处,杨逸畴试了几次没能成功,想当年他可是南京大学投掷标枪的冠军哪!于是身形矫健的章铭陶上阵,攀上溜索,把自己悬空固定在江心上方,再按照岸边人挥旗示意,朝着滔滔急流一一投放木块,关志华负责掐表。这一过程想必持续太久,以至于引起对岸当地人的注意:有两个人驻足观望,定是以为受困于溜索,鉴于类似事故偶有发生,遂急奔下来意在施救。近前时又见悬于溜索之人连连摆手,方才弄明白,原来人家是在工作。
这一天组长不在现场,哪儿去了?留守村庄为大家改善伙食。进入峡谷时随带菜蔬早已吃光,只余一些罐头和干菜,于是考察中途开始,需要不时从老乡那里采买。一只鸡无论公母、大小一律一元钱,都还好办,这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是要买猪,难题在于整个村庄找不到一杆大秤。关键时刻知识起了作用:运用杠杆原理,衡量出等重玉米,再将玉米分批称重,总计重量百多斤——很多年后,何希吾先生还在谈论这段难忘经历,说这还不是最难的,宰杀才是,不过是请村里人动手解决的;然后收拾过程麻烦,秋冬之际的峡谷依然燠热,需要学习当地的熏制做法保存,为此大费周章尽了力,但是上路不久,美味还是变了质,只得丢弃。很多年后说起仍旧惋惜不已,当时大家的心情可想而知。
在雅鲁藏布江面测量流速 郭长福/摄影
过溜索:上行和下行的索道上有人同时过江
本次考察在峡谷中总计徒步52天,沿帕隆藏布走出来,待赶回京城,正好赶上1974年元旦——春暖花开时离京,隆冬季节返家,这一年何希吾、杨逸畴诸位在外整整8个月。
第二年又是9月,青藏队各专业组还在藏南喜马拉雅一线各自为战时,杨逸畴、章铭陶等人提前离队再聚首,重新调整过的大峡谷水力资源考察组再出发。这一次翻越多雄拉,直达峡谷底部末端希让村,往回走一条不仅是头一年没走过,甚至从未有人走过的无路之路,重点考察峡谷上半段。待接近大峡谷顶部一个名叫白马狗熊的地方,又是无路可寻。至此,核心江段共计90多公里没能走通。
一访再访大峡谷,振奋又喜悦:从来没有见过、别处再也不会见到的如此美丽的雪峰森林,云遮雾掩中的山光水色;如此丰富的生物群落自然资源,奇花异草,珍禽异兽;大自然将天地灵秀集于一身,从热带到寒带尽在此间。还有此地淳朴的山民、奇异的民俗现象,就这样长久地隐身于喜马拉雅的深山幽谷,才得以保持了如此纯粹的自然面貌,一个令人神往的世外桃源啊!保有这样的心情,虽历万难也值了。两年里的险途经历,章铭陶有一记录:两过藤网桥,两过藤溜索,四过钢溜索,七番往返雅江两岸,其中一次是乘坐掏空了树心的独木舟。
至于其他涉险经历,攀危岩走绝壁,遭遇毒蛇猛兽、蚊叮虫咬之类,皆属峡谷中生活方式内容,不在话下。总之圆满完成首要任务,关于水的:首次查明大峡谷水资源量及分布状况,计算出水能资源储藏量,都是可以用丰富到无与伦比来形容的。同时对开发利用前景做了评估,构想过造福人类的宏伟蓝图——鉴于这是一条跨境河流,即使美好愿景也有待时日。总之作为资源普查、提供数据的基础工作是出色的,其他专业也各有所获:一片空白之中,杨逸畴忙于地理填图,从未见过如此复杂的地貌啊!章铭陶统计地热出露点,详查了至少8处温泉,最难得的是,居然发现了一处温度为94℃的沸泉,位于雅江干流右侧的阿斯登村附近,岩壁脚下的黑灰色片岩裂隙中,沸水奔涌而出,注入热水塘。
各专业之外的成果,要数对23年前特大地震的首次全面调查,虽说迟了些,劫后余生的人还健在。
再次进入大峡谷,提前做足了功课。那时资料有限,从内部的油印本到外文的原著本,凡能找到的都宝贵,所以动身时是心怀了悬念种种的。其中英国植物学家金敦•沃德走过的江段,描写的景物,杨逸畴处处留心察看印证。那位先行者曾命名过两条河床大瀑布为“虹霞瀑布”,《藏东南考察记》中描述了这一奇观,同时拍有黑白照片为证:大江主干上生成大瀑布,在阳光照耀下,飞瀑上方升腾起美丽彩虹……但贯穿徒步考察全程,“虹霞瀑布”始终不见,唯见疑似原址有跌水。访问当地老人,回答是,那都是1950年大地震以前的景象啦!那场地震之大,不仅虹霞瀑布消失,还把村庄夷为平地,山体崩塌截断江流,复又决堤而去,致使下游阿萨姆平原洪涝成灾呢!
1950年8月15日(藏历第十六饶迥铁虎年七月二日)22时许,世界各地的地震仪同时记录到这一强大震波。由于当时地震观测台网稀少,能够确定出大致方位,出现一两百公里的误差也在情理之中。最主要的是,大峡谷闭塞难行,以当时的条件,不具备地震烈度调查的可能。因此这一里氏8.6级特大地震的震中位置,先是确定在印度阿萨姆,由于当时正在察隅、亲历了这场地震的植物学家金敦•沃德的描述,后来就普遍认可了震中位置在察隅。
于是考察队员们又成为现场了解这一灾情的首批科学家,追访,顺访,确认震中位置,评估地震烈度。为此两年间在沿途乡村共召集过19次座谈会,综合幸存者描述,还原灾难降临前后情景:震前狗熊纷纷下山,鸡犬不宁。地震发生时,雪崩、冰崩、山崩,大地抖动轰鸣,除了耀眼的地光,还有四溅的火星火光,想必是石头相互撞击时迸发的燧火,“如毁灭劫数已临”,当年的藏文档案如是说。大峡谷本就壁陡谷深,危若累卵,如何经得起如此震动,一夜间面目全非:民房倾倒,寺院被毁,僧尼百姓蒙难。冰川泥石流紧跟其后暴发,好几个村庄或被掩埋,或被席卷而去。震中附近曾有较大村庄格林村,整体陷落,全村400多口人几乎全部丧生。20多年过去,遗址回归自然,松林生长其间。此地不叫格林村了,地图上标有“格林盆地”字样。
山体垮塌致使多处江面阻断成湖,然而上方来水汹涌,堰塞湖为时不久即溃决。据一位当年曾给金敦•沃德当过背夫的希让村老人回忆,地震后他去过阿萨姆,沿途所见江水断流,后来又见大水漫灌了阿萨姆平原。南迦巴瓦峰下格嘎村一位老人则提到,村前则隆弄冰川因地震引发冰雪崩,倾泻而下,掩埋了江边名叫“直白”的村庄,全村只有一人活着出来。
现在的直白村,在地震堆积台地上重建,生生不息 龙虎林/摄影
现场察看则隆弄沟口,但见泥石流冲积物呈扇面铺开的乱石滩,居然堵塞了所在江段的一半。则隆弄冰川长约10公里,冰舌延伸到海拔2800米的森林中,作为一条罕见的跃动式冰川,1968年曾发生过一次跃动,巨大冰舌一度截断了江水。而1950年那次由于地震引发,整个下部冰体裂为5段,最末端一段冲出沟口,一举荡平直白村,直下江中,拦腰筑起一道冰坝,江水断流。
直白村唯一的幸存者也访到了,老阿妈卓玛青宗,地震那年她50多岁,冰崩袭来时,正在磨坊磨糌粑。巨大的冲击力将她推至磨盘下,冰雪掩埋19天,全靠冰块和糌粑维持。待冰雪消融爬了出来,才知道家和村没了,家人村人上百人全都死去。
灭顶之灾,奇迹生还,才得以向外来访客讲述20多年前遭遇。回忆还不止这些,半个世纪前的1924年,27岁的她还有一段特别经历:金敦•沃德前来考察,她和村人当背夫,一路见他怎样测量拍照,采集花草。从峡谷顶端的直白村行至中部的八玉村,更换了一批背夫,直白村人返回,八玉村人则陪同老外沿帕隆藏布走出峡谷……
根据调查所得,与上一年在察隅的灾情访问相比较,墨脱受损情况显然具有毁灭性:为地震烈度最高级别的12度。报请国家地震局审核,从此这次20世纪中国大陆最大地震的震中位置被更改为察隅—墨脱。
调查中得知1890年大峡谷中还发生过一次类似规模的破坏性地震。
西藏是我国强烈地震活动区之一。据资料统计,自公元642年至2000年,在西藏境内发生5级以上地震500余次。其中6级和6级以上地震131次,并有15次7级以上地震发生。1950年8月15日察隅—墨脱大地震是西藏有史以来发生的最强烈地震,也是我国地震能量释放之最。
1985年,西藏自治区科委和国家地震局组成联合调查组,对1950年8月15日察隅—墨脱间的8.6级特大地震和1951年11月18日当雄8.0级大地震进行为期两年的实地调研。综合分析现场考察资料、地震史资料及国内外研究成果,确定了地震的宏观震中位置和地震灾害情况,撰写了专著《察隅当雄大地震》和《察隅当雄大地震资料图片集》。
经考察队实地调查,察隅—墨脱8.6级大地震发生时,北至丁青县的色札、类乌齐县协玛,东至芒康县盐井一带,西至拉萨市、浪卡子一带均有震感。南边远至印度的加尔各答和缅甸的仰光都有感觉。Ⅷ度以上破坏总面积达40.48万平方公里。极震区(面积3800平方公里)达到最高烈度值。地面裂缝纵横,山脉、河岸发生大规模崩塌、滑坡,森林、耕地、道路被毁,河流壅塞成湖。格林村地震前有90户500余人,地震中丧生456人,死亡率达90%以上;希让村8户72人,地震后仅有3人幸免于难。据资料统计,我国境内因这次地震死亡约1800人,地震压毙大小牲畜16738头(只);印度境内死亡约1500人,财产损失约2000万镑。
从察隅开始,延续新中国成立以来历次科考传统,为西藏地方经济建设服务与基础研究同步进行。藏东南原始森林考察之后,青藏队在西藏首倡了自然保护区崭新概念,提请建立自然保护区。20世纪八九十年代,西藏自治区内自然保护区密集建设时段,正是从察隅县慈巴沟综合自然生态保护区、矢朱村云南松保护点和拉日弄巴沟亚热带常绿阔叶林自然保护点这“一区两点”起步的。继之以波密岗乡云杉林、林芝县巴结乡巨柏、大峡谷地区墨脱县全境,然后是喜马拉雅沿线的吉隆、珠峰等地。截止到2013年,西藏自治区已建成国家级自然保护区9个,面积37.2万平方公里,占全国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面积的39.7%。西藏各级自然保护区47个,总面积41.37万平方公里,约占西藏自治区土地面积的33.9%。通过保护区的建设,125种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39种国家重点保护野生植物及特有生态系统得到了良好的保护。珍稀濒危物种种群和分布范围扩大,保证了生态系统的良性循环与可持续发展。
从察隅开始,察隅自身也是受益者。且不说农业、水利和经济地理专家的到来所给予的具有实际意义的指导,例如水利专家陈传友在察隅河流域考察中,注意到稻粒不够饱满,分析认为是冰川融水的水温过低所致,提出了灌溉用水的改进方案。就这一地方来说,默默无闻千百年,一经科学家们发现,一朝名满天下——青藏队说,察隅真是西藏的江南啊,于是请来上海科影厂拍摄了纪录片《西藏的江南》,主题歌《美丽的西藏,可爱的家乡》,经由才旦卓玛百灵般的歌喉传唱全国。从此西藏也得以正名:西藏并非不毛之地,至少不全是;人们得知西藏还有如此美丽的地方,有如此一大片浓浓的绿,覆被藏东南。
受益是长久的受益。就说旅游吧,现今察隅人即以“雪域小江南”为品牌。2006年,一个小雨停歇、满山青翠并云遮雾绕的夏日里,我曾在下察隅镇的僜人新村绕行一周,但见从前在深山以树为巢的僜人后代们住上了讲究的新房,全村52户中,倒有42户兼营了家庭旅馆,上千亩芭蕉林做了观光区,招引来国内外游客赏风景察民情。返程途经林芝县鲁朗镇,由于318国道穿镇而过的地利条件,尤因其地的绝佳美景,享有极高美誉度,别名“西藏小瑞士”即是其中之一。中科院青藏高原研究所在此建一定点站“藏东南高山环境综合观测研究站”,所面向的,正是青藏队最初考察之地,为当今的旅游热增添了知性魅力。至于雅鲁藏布大峡谷的名望及热度,更在西藏众多景点之上。
从察隅开始,青藏队同样是获益者。藏东南丰饶的资源成就了西藏科考第一役,不仅让队员们信心大增,期待来年,也赢得科学院的重视支持——就在收队后的这个冬季里,综考会紧锣密鼓落实了院方三大举措:其一,青藏队增员百人之众;其二,加强后勤保障,在拉萨建立科考基地大本营;其三,从驻华北某部队复退军人中选招30名汽车司机,从此载着科考队员南征北战,确保车辆司机长期稳定。这在当时的背景条件下,看上去已是最大力度的支持了,其实只是开始。到1975年再度扩容,是成建制的,多个研究机构首次参与,自成团队。及至1976,西藏考察最后一年,出野外的、做室内的,总计上千人,拉网式,地毯式,工蜂式,形同“大会战”。这里有一组统计数字:调动协作单位92个,其中科学院所属研究所29个,国内大专院校31所,西藏及其他省份科研和生产部门21个;专业包括地球物理、地质、地理、生物和农林牧水等学科50多个。对于西藏自治区全面系统的综合考察,历时之长、规模之大、学科之多,在我国乃至世界科考史上,当属空前。
野外考察小憩 范云崎/供图
考察色林错 范云崎/供图
1973—1976,整4年,青藏队面向西藏自治区,致力于摸清家底、填补空白、定性描述为主的科考活动,由此触发科学大发现的连年“井喷”,虽说超过预期,尚在情理之中;经由媒体报道和科普作品传递到公众层面所引发的反应之热烈,恐怕大出科考队员意料。作为受众一员,我正好在场,敢说那些年不亚于一场科学启蒙运动,一系列新知识、新理念也如井喷般冲击着原有的思想视野,略举大端:最令西藏人着迷的,是脚下大地如何脱海成陆、继而隆升为高原的过程;自然保护区、生物圈之类概念的输入和接纳也属空前;从前说温泉,现在称地热,居然可以发电,这对渴望电力如久旱盼雨云的拉萨人来说,尤为激动人心……具体到西藏社会一侧面的文学界,例如曾为文学青年的我,正在《西藏文学》做编辑,亲见科研成果怎样迅速转化为文学资源:经手处理的以沧海变高原为主题的长诗就有好几首,仿佛同题作;具体到我自己,甚至写过一篇小文《西藏正处于发现的时代》,写过诗歌“从当穹湖到当惹湖,远远近近四十公里,历史走了上百万年,我只用六十分钟”。但我相比当年诗友们走得更远些,最终成了为青藏高原、为青藏研究事业树碑立传的那个人。
想要全景式展现本轮西藏科考历程如何可能,本章再现的,不过有限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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